周秉昆找了厂长,明确表示自己不愿去。
光字片的小街,十之八九是没有院子的小街。一户人家挨着一户人家,家家户户的门窗都直接开向沙土街道,开向对面的人家。初来乍到之时都穷得叮当响,拖儿带女仅挑一副担子流落至此,哪敢妄想建一处有院子的家啊!周秉昆的家住在街头,是那条小街的第一户。他家由里外两间构成,两间屋同样面积,都是二十几平方米的方正的房间。周秉昆的父亲周志刚是孝子,当年考虑到了,自己作为单传独苗,一旦在城市立稳了脚跟,应将父母从山东老家接出来,以尽床头之孝。待周秉昆出生时,新中国成立了,他不但有了哥哥,还有了姐姐。姐姐大他两岁,哥哥大他姐两岁。
在六十年代初的饥饿时期,周秉昆的爷爷奶奶因为没有城市口粮,不得不回山东老家去了,不久先后死在老家。周秉昆的哥哥周秉义“文革”前是市一中的高三学生,他本是要考大学的,父母也支持。“文革”一起来,他的大学梦成泡影了。“上山下乡”前,他是“逍遥派”,除了躲在家中偷阅禁书,就是与自己的同班同学郝冬梅恋爱。
周秉义与郝冬梅这对恋人,抵抗烦恼与闲愁的办法,只有读禁书和恋爱,那简直也可以说是他俩的绝招、法宝。除了毛泽东和鲁迅的书,其他书籍在中国似乎已不存在了,但也就是似乎而已。秉昆和姐姐周蓉以及周蓉的男友蔡晓光,是他俩地下读书活动的积极参与者。当他们觉得生活是如此平静的时刻,革委会对周蓉到贵州插队的决定却打破了他们的平静生活,而贵州正是周蓉深爱的人的所在之地。
一九六八年秋,周蓉以母亲和弟弟难以接受的方式离家远去,四年多没回过一次家。不知她是怎么想的,也不知她过着怎样的生活。她写给家里的信有的很短,有的挺长。短信分明就是为了报个平安,对母亲和弟弟的意义类似于平安电报。而长信,又只不过写些贵州山区的风花雪月、民俗村习,像是见闻式散文的“投稿”,毫无家信的意义可言。
每当秉昆念“投稿”般的家信时,母亲会不耐烦地打断他,问:“像上封一样的内容?”
秉昆只有如实回答:“对。”
母亲往往还要问一句:“一点儿别的内容都没有?”
如果秉昆回答“对”,那么母亲便会说:“别念了,好好收起来吧。”之后,母亲就走到外屋,甚至走到小院去无声而泣。结果,母亲的眼病就又犯了。去年,姐姐来信说她已经与自己所爱的人结婚了,却连他俩的结婚照也没随信寄回一张,而自己已经认准了的小舅子并不是这个甚至都不知是哪儿的人,而是蔡晓光,他也不知道姐姐和蔡晓光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年,秉昆和妈妈对他的工作问题安心淡定——有蔡晓光保驾护航,瞎急个什么劲儿呢?准姐夫怎么能不对未来小舅子的事上心呢?再者说了,那点儿事,对于曾经的大校师长、省革委会常委,它就根本不算个事嘛!谁不知道,一九四九年后授衔的大校,那也都是带过兵打过仗的,大小也是新中国的功臣!虽然两家尚无来往,但有晓光这层关系,他父亲打个电话写个条子的忙不会不帮啊!谁料到周蓉演了那么一出戏!
无论周秉昆还是周母,都没法向蔡晓光开口相求了。后来,蔡晓光再没登过周家的门。
一次,蔡晓光说:“劝你妈想开点儿,你姐那边一切还行。你姐是特殊的女性,跟一般女性不一样的。她既然那么选择了爱情,就必定做好了一切心理准备,能够坦然面对种种人生考验。”为了自己工作的事情,秉昆只能不情愿的去找蔡晓光,拖拉机制造厂的一名老门卫听他说找蔡晓光,上下打量着他,问他与蔡晓光什么关系,他那尚可救药的头脑立刻发出了又一个机智的指令,脱口而出地回答:“他是我堂哥。”
“那么,你是他堂弟啰?”老门卫一脸的不相信,怀疑的目光落在他工作服的左上方,那儿印着“木材加工厂”五个字。
老门卫又问:“你不是木材加工厂的吗?”其表情的意思是——蔡晓光的堂弟会是木材加工厂的?
周秉昆赶紧为对方解惑:“我父亲和我伯父是一块儿参军的。我父亲不像我伯父那么为子女费心,他反对搞特权。”
他脸上不动声色,像与人随便聊天似的,其实内心里扬扬得意,为自己的回答技巧叫绝不止。
“是这样啊,明白了,难怪你是木材加工厂的,看来干部和干部还真不一样。外边天冷,小伙子进传达室来吧!”
老门卫因为对他的“干部父亲”心生好感,对他也刮目相看了。在温暖的传达室里,老门卫给蔡晓光所在的厂办挂电话后,遗憾地告诉他“蔡副主任”不在厂里,被借调到市备战指挥部去了。
周秉昆那天才知道,蔡晓光已是拖拉机厂的办公室副主任了。他内心里又生出不平之感来。
老门卫却给他吃了一颗定心丸:“小伙子,你要见到堂哥也很容易。我们厂派出一批人去挖防空洞,小蔡主任也在那儿。过会儿有车给他们送晚饭,你坐炉边等着,车到门口跟车去好了。”
送饭的是辆卡车,老门卫跟司机耳语了几句,司机朝秉昆招招手,让他坐进了驾驶室。
半小时后,卡车停在某大学校园内的一处防空洞洞口。
司机下车朝洞口喊了几句,挖防空洞的人一个接一个爬到洞外。司机对其中一人大声说:“蔡主任,我把你堂弟捎来了!”
秉昆认出,那人正是蔡晓光。他怕自己的谎言让自己当众下不来台,紧接着喊:“堂哥,我是秉昆啊!老想你啦,所以非要见你一面。”
蔡晓光也一眼就认出了他,走到他跟前,搂着他脖子小声说:“你葫芦里装的什么药?我怎么成了你堂哥呢?”
秉昆也小声说:“不跟你攀上亲,见到你不像以前那么容易了,门卫问三问四的。晓光哥,我找你是有急事相求……”
蔡晓光打断道:“停,你先诚实地回答我,是你个人的急事还是你家的急事?”
秉昆诚实地回答:“我个人的事。”
蔡晓光说:“你个人的事,急也不会是多么严重的事。我饿了,等我解决了肚子的抗议问题后再听你说。”
蔡晓光的话有那么种说一不二的意味,秉昆愣愣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再说出话来。
蔡晓光笑道:“又来你那种傻样,还谎称是我堂弟!我叔和我爸是一块儿枪林弹雨里摸爬滚打过来的人,还穿着军装当着师长呢,人家我堂弟也在部队当连长呢。我求你了,以后千万别再谎称是我堂弟了!”
虽然撒了谎,有一点竟蒙对了!秉昆撒谎时内心里残余的得意,被蔡晓光所说的真相的大扫帚一下子扫得精光。
他尴尬极了,有点儿无地自容。
蔡晓光对他的尴尬很漠视,毫无同情,也许根本没看出来,若无其事地问:“你不饿?”
秉昆木讷地回答:“也饿。”
蔡晓光说:“还是的。”他大声对周围人喊:“我和堂弟好久不见了,得找地方请他一顿,否则他会向我叔告状的。你们吃完了休息半小时,之后都给我下到洞里去啊。我肯定要晚回来一会儿,我不在也要人人都给我表现得好点儿。谁表现得不好,那可就等于不拿我当回事儿!”
包括那些比蔡晓光年龄大的人,一边吃着馒头喝着汤,一边频频点头,诺诺连声。
二人终于吃罢。秉昆觉得那是他吃过的时间最长的一顿饭,其实也没太久,只不过半小时左右。
蔡晓光悠然且享受地吸上了一支“凤凰”烟,秉昆看呆了。他原以为蔡晓光也会是个一辈子不吸烟的人,没想到蔡晓光已吸得样子那么老到了,而且吸的是“凤凰”!那种烟当年只有上海出,也只有在A市的特供商店才买得到。普通人吸不起那种五角钱一盒的烟,得求神通广大的人方可买到,买到了也必是为了求人送礼。
秉昆难为情地说:“没想到你会吸烟了,我也没……就……”
蔡晓光笑道:“后悔也没带条烟就求到我头上了?你这老蔫,纯粹就是个鸟人!咱俩啥关系?不是堂兄堂弟的关系吗?”他用另一只手捋了秉昆的后脑勺一下,催促道:“快说!我不能回去太晚了。我不在,那些小子人人偷懒。”
只有父亲和哥哥才捋过秉昆的后脑勺,在他小时候。涂志强也捋过他后脑勺,只两三次。蔡晓光的亲昵举动,竟让秉昆内心里热乎了一下。趁着那股热乎劲儿,他一句紧接一句,以极快的语速讲完了自己的糟糕处境,最后可怜兮兮地恳求:“我和领导闹成那样,根本没法继续在木材加工厂上班了,晓光哥你费费心,也把我调入你们厂吧!那样,咱俩就可以经常在一起了。”
不料蔡晓光不听则已,一听之下,顿时板起脸道:“休想。你以为自己是什么人?是大官们的亲戚?是厂里头头们的儿子?是难得的技术人才?你哪一条都不沾。真敢想!”
按他的说法,拖拉机制造厂这一类较大型国企,每一名工人都在市劳动局的花名册上登记了,也都在省劳动厅备案了,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哪一名工人退休了,或高级干部特批了,才能补进一名工人……
秉昆不信,他说:“那你怎么……”
蔡晓光板起了脸,瞪起了眼睛:“往我身上扯干吗?我是你吗?你是我吗?我也是等到厂里退休工人空出了名额才进去的!”
谈到这份儿上,秉昆心里冰凉冰凉的。他垂下头呆坐片刻,猛一起身想走。
蔡晓光严厉地说:“给我坐下!”
秉昆立刻乖乖地坐下了,觉得自己的事峰回路转,可能有门儿了。蔡晓光缓和了语气说:“你求到我头上,证明你心里还有我,我不可以不给你留点儿希望。”
秉昆抬头以感激的目光望着他,恳求道:“谢谢,谢谢,帮我调到亚麻厂也行。”
蔡晓光再次板起了脸:“亚麻厂我也帮不了你,尽给我出难题!”谈话再次陷入僵局。
秉昆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好生尴尬。
蔡晓光则又点着支烟,大口大口地吸着。显然,他是真想帮忙,在挖空心思地急秉昆之所急。
秉昆只有厚着脸皮,低着头坐在那儿抠指甲。
蔡晓光忽然将刚吸了几口的烟摁灭在烟灰缸里,指着桌上的小酱油瓶说:“我帮你调往这个厂。”
秉昆看着那小酱油瓶,老大不情愿地问:“酱油厂?”
蔡晓光说:“看清楚,是松花江酱油!全市全省,谁不知道有个松花江酱油厂?这厂也是国企嘛,而且是市商业局直属的重点厂,我家老爷子当了省商业厅革委会主任后,还兴致勃勃地去视察过呢。你如果去了,没人敢欺负你。”
蔡晓光说,松花江酱油厂福利不错,职工们每个月都能领到一大瓶两小瓶酱油。大瓶是普通的,小瓶是高级的,有时还是特级的。醋、味精,都发不少。谁家每月用得了那么多呀,所以每月都可以送亲戚送朋友啊。给谁家送谁家都高兴嘛,那亲戚朋友的关系不就巩固了?感情不就加深了?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换个角度看问题,福利的实惠不是比印在工作服上的厂名更值钱吗?
蔡晓光把酱油厂夸得如同工人阶级的天堂似的。
他说:“你如果调到了酱油厂,不必每天走那么远跨区上班了。买辆旧自行车,骑十分钟到厂,骑十分钟回家。你妈眼睛不好,你也有多点儿时间帮她做做家务了。”
蔡晓光这一番话,使秉昆内心的不情愿减少了些。
蔡晓光看一眼手表,起身匆匆而去。
秉昆只想了半分钟,便做出了关乎自己人生的第一次重大抉择——山穷水尽、迫不得已的抉择。
他起身追出去,冲蔡晓光的背影喊:“我现在就想通了,听你的。”他内心里五味杂陈,不知不觉流下泪来。
蔡晓光停了一下,转身走回到他跟前。那时天已黑了,蔡晓光没发现他脸上有泪。
蔡晓光沉吟着说:“这你的事就好办了。不劳我父亲出面,酱油厂的一把手我认识,我的面子他们也是要给的。冒牌堂弟你给我听好,从明天起,你不必去你们厂上班了。你可以在家待上整整一个星期,不必有什么病假条,我还保证你这一个星期有工资。前三天木材加工厂不会扣你工资,后三天酱油厂必定算上你的工资。一个星期内,我把一切手续搞定。一个星期后,你直接去酱油厂上班,高兴不?”
秉昆孩子似的说:“高兴。”
蔡晓光说:“高兴那就笑笑嘛!别哭丧着个脸,好像你是找我讨债,我明明有钱偏不还你似的!”
秉昆便勉强笑了笑。
一九七三年春节前,周秉昆成了松花江酱油厂的工人。蔡晓光确实代他将一切手续都办妥了,该本人签字的表上,还代他签上了周秉昆三个字。
他的事还是出现了波折。按酱油厂一把手的决定,要将秉昆分配到味精车间去。味精车间干净、活轻,却遭到了厂领导班子中一位女性成员的坚决反对。她的职务是厂革委会副主任兼支部书记,五十一二岁,中等身材,短发,会令想象力丰富的人联想到比电影中的样子大了二十岁以后的江水英。她本人姓曲,名秀贞,酱油厂的小伙子们背后都叫她“老太太”,又叫她“水英妈”。据说一九三八年,她十五六岁就参加革命了,曾是省高级法院某庭的庭长,靠边站了一个时期重新起用,分配到酱油厂接受考验临时挂职。她丈夫被打倒前是本省一所全国著名的军工学院的副院长,开国少将,这一年仍没“解放”,她也不划清界限。
他又有了新的工友。与他一组的两个小伙子,一个名叫吕川,国字脸,络腮胡子,年纪轻轻两腮便已刮得铁青,属于民间所说相貌堂堂那一类型;另一个叫曹德宝,瘦高,一米八多,留大背头,样子斯文,绰号“五四青年”,厂里人都称他“五四”。
某日下班后,周秉昆走出厂门没多远,背后有人拍他肩。
他一回头,见是陌生人,看上去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穿“棉猴”大衣,帽绳系着,紧护脸颊。
“棉猴”问:“你叫周秉昆,是吧?”他说:“对。”
“棉猴”挽住他手臂又说:“跟我们走。”
这时他的另一手臂也被人挽住了,那人个子不高,穿中式袄,围长围巾,围巾护住了下半张脸,几乎只露双眼睛,头戴水獭皮帽子,帽耳也系着。
他说:“我并不认识你们,干吗跟你们走?”
个子不高的人说:“别怕,我们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只不过有事求你,到那幢楼角说几句话就让你走。”
瘸子吸烟时,“棉猴”问:“大哥,我说还是你说?”
瘸子又吸一口烟,低声说:“我说。”
他说话的声音也女性味儿十足,绵软。瘸子扔掉烟,仍看着他问:“你与涂志强是朋友吧?”
他说:“认识我俩的人都那么认为。”
“棉猴”接着瘸子的话说:“小老弟,今天是星期六,对吧?”“对。”秉昆不由自主接话了。
“那么,你要记住,每月这个星期的这一天,这时候,就在这地方,我将钱交给你。你呢,替我们将钱送一下。我们求你的只不过这么一件事,不难吧?”
秉昆不由自主地点头,脸上呈现着完全值得信赖的郑重。
“棉猴”强调了一句:“那,你可就等于当着我们的面答应了。”秉昆竟又郑重地点头。
秉昆问:“那,能不能告诉我,你们究竟是谁呢?”“棉猴”看看瘸子说:“大哥,得由你回答。”
“棉猴”替大哥做了想做没做成的事——在秉昆肩上重重拍了一下,意犹未尽,又抓起秉昆的手使劲握住,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保证就麻烦你这么一件事,此外绝不再添任何麻烦,你可以走了。”
秉昆说:“你放开我手啊!”“棉猴”这才松开手。
“郑娟是涂志强的妻子。”棉猴说道。
周秉昆一直头也不回大步匆匆地快走,过了马路才站了一下,转身回望——瘸子和“棉猴”仍在楼角那儿。
“棉猴”朝他摆了摆手。
对于秉昆调到酱油厂的事,母亲虽觉意外,却未埋怨。酱油厂福利不错,这是母亲听说过的。以后上班近了,回家早了,是母亲高兴的。当然,秉昆并没如实告诉过母亲自己在酱油厂的处境。
母亲试探着问:“秉昆,如果在过春节的几天里,咱们娘儿俩请你晓光哥来家吃顿饭的话,他能不能来?”
知道了小儿子转厂成功是蔡晓光一手代办的,母亲不但感激蔡晓光的不计前嫌,而且有些念想他了。“以后你别来了,大娘不想再见到你了。”——四年前对蔡晓光说过的话,让母亲自责不已。毕竟,女儿的行为并不是人家蔡晓光怂恿的,归根结底是女儿自己太任性的结果。人家蔡晓光帮着自己的女儿隐瞒,还不是因为也爱上了自己的女儿,出于一个无私的“情”字嘛!人家得到什么了呢?除了受委屈被自己逐出了家门,再什么也没得到啊。母亲希望有当面道歉的机会。
所谓“上坎”,乃是城市形成之前早已存在的地貌。A市的原点只不过是一个小渔村。渔民们建立家园,自然不会选择远离江边的高丘之处,所以A市的中心区也便形成于平地。后来,一批批有钱的外国人接踵而至,那高丘之处随即出现了由他们所建的洋楼及欧式住宅。郑娟家住在那一处“上坎”坡下百米左右的地方。那地方的坡路右边,斜刺里产生了一条胡同,曲里拐弯的,约一里半长。
秉昆在胡同里往返一遭,没找到郑娟的家。他正感到懊丧,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出现了。那少年坐在自家门旁的煤堆上,手举一片圆形的玻璃对着太阳望。那天虽然挺冷,却是冬季里的一个晴日,太阳很亮。
他走到少年跟前,弯下腰问:“小朋友,知道郑娟家是哪家吗?”少年手中的圆形玻璃是一片磨薄了的茶色瓶底。少年将瓶底揣入兜里,又掏出片蓝色的同样磨薄了的瓶底,继续对着太阳望,仿佛没听到他的话。
他这才看出,那少年是盲人。迟疑片刻,他又问了一遍。
盲少年这才说:“你不是我朋友,我没朋友。”
盲少年的话令周秉昆又迟疑起来,他完全没料到一个盲少年对他问的话竟会持那么慎重的态度,简直可以说不但慎重,且有几分警惕。但唯有这么一个盲少年可问,便只好交谈下去。于是他说,自己并不认识郑娟,不过是受人之托,给郑娟送点儿东西。
“可,你知道她是什么人吗?”——盲少年那只手不举着了,在嘴前哈了哈,用另一只手搓了搓,揣入袄兜里了。
秉昆诚实地说:“知道。”
盲少年又问:“知道你还受人之托啊?如果是给她送来涂志强的什么东西,那你干脆就别送了,那不是又会使她伤心吗?”
秉昆失去了耐心,生气又诱惑他说:“哎,你这小瞎子到底想不想告诉我啊?如果你告诉我,我给你鸡蛋!”
盲少年那双白多黑少的眼睛睁大了,分明受到诱惑,却还在考虑什么。
这时,从胡同口的坡上,有一老妪推着载有冰棍箱的小车缓缓而下。冰棍箱上用草绳一道道绑着火把似的插棍,其上插着十几支糖葫芦。冬季毕竟不比夏季,冰棍难卖,卖冰棍的多是两样都卖。尽管那老妪小心翼翼,小车却还是向一旁滑去。周秉昆怕她连人带车翻入沟里,急忙上前,先替她推下小车,接着又把她扶了下来。
老妪指着盲少年说:“那是我儿子,我到家门口了,多谢你了啊!”盲少年说:“妈,这个人他要找我姐。”
周秉昆看一眼那老妪,再看一眼那少年,又一阵发愣——想不发愣都不行。
老妪说:“那,有什么事儿进家说吧。”听了这话,秉昆不禁在心里谢天谢地。
秉昆进门后,小寡妇停止了正做着的事,极为吃惊地瞪着他。秉昆看出她还没洗脸没梳头,看出了她在一个陌生男子目光下的狼狈不堪,也看出了她内心里的羞臊。而他的惊讶是因为,自己没料到她还是一个美人。他看着她呆住了,想到了自己的姐姐。在他看来,除了她脸上没有书卷气,此外她的美绝不逊于自己的姐姐。区别是,自己的姐姐有张眉清目秀的脸,一双大眼睛总是很有神,目光总是那么自信,给人以意志坚定难以驾驭的印象;而眼前的郑娟有张蛾眉凤目的脸,像小人书《红梦楼》中的小女子,目光里满是恓惶,仿佛没怎么平安无事地生活过似的。她的样子,会让一切男人惜香怜玉起来,周秉昆当然也不能例外。
周秉昆与别的青年不同之处在于,因为曾有一个时期经常听哥哥姐姐们一起分析和讨论小说中的人物,深受影响,不知不觉便也养成了对自己的言行认真分析的习惯。也可以说,文学间接给予了他那么一种后天禀赋,一种从未为人所知的能力。
在动荡不安的年代,特别是在由于政治原因导致不安加剧的年代,所谓“小人”与“贵人”出现的概率会大大增加,古今中外,一向如此。而“贵人”的出现,就像是福星保佑。
各系统的文艺会演大行其道,也让当领导的人产生被解放的感觉。他们不是所有人都热衷于抓阶级斗争、路线斗争。谁都晓得那很危险,几句话不慎,也许刚把别人打入了另册,自己随后就被另一些人打入另册。他们中只有极少数人才乐此不疲,实现了某种政治野心,紧接着又产生了新的更大的政治野心。
文艺会演则不同,是可以轻松愉快地来抓的。老太太本人也来了兴趣,却因厂里实在太缺乏文艺人才,很苦恼,嗓子哑了,嘴起泡了。
秉昆等三人看在眼里,替老太太暗暗着急。不知从哪天起,他们当面背后都叫她老太太。她不但不生气,听了还挺高兴。
“五一”当日,秉昆三人很是出了一次风头,他们的节目虽不能说大获成功,却可以算相当精彩。他们送了十几张关系票给国庆和赶超,国庆和赶超不仅约了吴倩、于虹一起去观看,还动员了木材加工厂的几个青年工人前往捧场。
五月三日,评选结果见报了,《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获得二等奖第一名。十几个参评节目中只有两个节目并列一等奖,二等奖第一名实际上等于第三名。老太太看了报,满面春风,眉开眼笑。而据消息灵通人士透露,《小快板挑战大提琴》能获二等奖头甲,老太太的强力活动起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有人问,她对秉昆他们三个各自在节目中的表现如何评价。老太太一个都不得罪,她说:“都好都好,缺了谁也不行。”
自从秉昆第一次见到郑娟以后,他对谈恋爱、找对象便毫无兴趣了,一心想着与她生活在一起的快乐。但他又明白,如果自己娶是郑娟这样拖带着一个上不了户口的私生子的小寡妇,便简直等于是要了爸妈的老命了!他将成为周家的罪人,连一向愿意庇护他的哥哥也不会宽恕。这种清醒常常让他思想上备受折磨,痛苦不堪。
每次想郑娟时,他还会联想到契诃夫的短篇小说《美人》。家中藏着的书中就有契诃夫的小说集,他偶尔读到了《美人》。
在周秉昆想来,自己所面临的事正是这样。如果郑娟最终嫁给了别人,他的人生就注定忧伤不已,暗淡无光。
秉昆见过郑娟两次了。第二次只见了她一眼,一分钟不到的事。去年开春后,瘸子和“棉猴”考虑到郑娟即将当母亲了,她家那个窝太不像样,决定为她家修修房屋。那种窝又哪里算得上是房屋呢?但修修总比不修好啊!秉昆也多次心生此念,却有心无力,只能想想而已。瘸子和“棉猴”的决定,使秉昆更加相信他俩本质上是好人而非坏人,也就更加不愿搞清楚他俩以及他俩的兄弟究竟是干什么的了。他明智地认为,不清楚肯定比知道了要好。除了竭诚帮助郑家而外,他认为他们干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事,但也肯定不会是多么坏的事,无非是自谋生路的合法不合法之间的事罢了。那些人在A市从没绝迹过,民间也从不视他们为坏人。
开工那天是星期日,秉昆也从家里带柄铁锨去了。瘸子和“棉猴”在指挥怎么干,另外四个人分明是雇来的农民。一个是街道公社办公室主任的男人还到场监察了一会儿,并请瘸子吸了他一支烟。这情形让秉昆大惑不解,他认为应该反过来,办公室主任接不接瘸子递来的烟还未必。那时,秉昆和瘸子、“棉猴”的关系已非同一般。虽然双方绝不是哥们儿关系,然而那两个人对他已极为信任,他对他们的重托从不含糊,没发生过一次纰漏。他们之间更像是统一战线的关系,尽管在根本上是两路人,为了帮助郑家走到一起来了。不知为什么,“棉猴”见到秉昆并没显出高兴的样子,反而心怀敌意似的,以命令的语气让秉昆走,他自己却挺卖劲儿地帮着干这干那。秉昆当然不听他的,结果他嘴里说出了“滚”字,秉昆火了,差点儿要和他动手。
劝止了他俩后,瘸子对秉昆说:“是为你好嘛,你确实不该和我俩同时出现在这儿。”
秉昆没好气地问:“你们怎么就可以?”
瘸子小声说:“我俩这会儿是市民政局的,你是谁啊?所以是为你好。”
秉昆说:“我学雷锋不行吗?民政局的也管不着我。”
瘸子笑道:“脾气还挺大的。除了我俩,这会儿谁还管得了你呢?”秉昆说:“我在替谁家干活,谁家人才管得了我。”
“这就简单了。”瘸子说罢进屋,不一会儿和郑娟一块儿出来。郑娟的肚子已经很大,围裙扎在她肚子上,像罩着一口锅。
她对秉昆说:“真的都是为你好,走吧。”
秉昆问:“是你心里话,还是他俩逼你这么说的?”
她沉吟了一下,责备道:“不是他俩逼我说的。如果你非不走,我就没心思给干活的人做饭了,求你了。”
于是秉昆扛起锨就走了,头也没回一次,实际上他特想回头多看她一眼。郑娟临产那天,秉昆请假到医院去了。他和瘸子、“棉猴”坐在产房外的一张长椅上,心情同样不安。
瘸子说:“如果有人问咱们和她的关系,要统一口径——我是她大哥,他是她二哥,秉昆你是她丈夫。”
果然有人来问,秉昆也果然当了一次丈夫。秉昆心情复杂地问,为什么偏偏要由他来冒充丈夫?
瘸子头靠着墙,闭着眼睛说:“我俩看起来并不见得就像坏人,你的脸看起来却是典型的好人脸,相由心生嘛。她的命够苦的,下一个丈夫必须是好人。”
他的话秉昆当然爱听。虽然只不过是他的一种说法,秉昆听了心里甜丝丝的。当护士出来报喜说她生了个大胖小子时,他们三个都发自内心地笑了,“棉猴”笑着笑着一扭头还双手捂脸无声而泣了。
郑家的屋子经过维修以后变得有点儿像个家了,还是窝的形状,却已不再是胡同里最不堪的一处——窗口比较方正,有窗台了,窗台上还摆着绿莹莹的萝卜花和菜心花以及蒜苗,都泡在碗里。北方的百姓人家不可能在屋里养得了什么花,将大红萝卜长缨的那一部分切下一片或白菜心用水养起来,看它们一天天生长就等于养花了。它们也确能开出小黄花或小白花,如果能在春节开花的话,被认为是好兆头。郑家的四壁也比较平直,刷白了,贴了张“喜鹊登枝”的年画,炕上还糊了花炕纸,比炕席美观干净。
然而,那一切变化似乎全不被秉昆看在眼里,他眼中只有偏腿坐在炕上的郑娟和身边的孩子。
后来,他俩谁都不记得是谁插上门了。也不记得究竟是他将她抱到了炕上,还是她将他拽倒在炕上了。俗常道德的旌旗悄没声息地退场了,在与一个甜睡中的婴儿保持距离的火炕另一边,男人和女人在温热的炕上完全受性欲支配,进行着亘古以来的原始仪式。
哥哥嫂子走了不久,好运就向周秉昆招手。市革委会的宣传部门直接向酱油厂发了一份借调令,将他借调到了群众文艺办公室。虽然是借调,那也在厂里引起了不小轰动。几个哥们儿自然都为他高兴,但吕川和德宝未免有几分失落。
他的具体工作身份是《红齿轮》杂志的编创,既要编也要创。杂志原名《大众曲艺》,“文革”开始后停刊了。为了呼应推广小靳庄革命文艺大繁荣的经验,市革委会决定复刊。《红齿轮》的负责人叫邵敬文,原是部队的文艺干事,曲艺创作的多面手,创作的快板书、评书在部队获过奖。他人也长得挺帅,像保尔·柯察金,因为与首长女儿谈恋爱,被逐出了部队文艺团体。首长念他有才,为他安排了这份不错的工作,《红齿轮》的刊名就是他起的。
他手下有一兵一将,“兵”是周秉昆,“将”叫白笑川。白笑川是原《大众曲艺》的老编辑,本人称得上是表演艺术家,什么快板、快书、评书、大鼓、相声、小品……十八般武艺样样精通。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了,仍特爱美,花白的大背头从来梳得平贴溜顺。他刚结束“五七”干校的思想改造,归队没几天。
要说秉昆也真是命好,又遇到了两个贵人。邵敬文虽身为组长,不但尊敬白笑川,对秉昆也相当信任,对秉昆那摊子工作特别放手,从不自以为是地横加干涉,他常说:“别那么多请示,就按你自己的想法去打开局面,发稿前把好稿拿出来就行。”白笑川也愿意提携他,主动将自己以前联络的老作者们的名单提供给他,还帮他思考重点稿如何修改。半个多月里,秉昆白天骑自行车四处组稿,晚上在家看稿,或自己创作,经常伏案至后半夜。
秉昆的所作所为在光字片经久流传,郑娟也成了光字片人家一个时期内常谈常新的新闻人物。这俊俏的小女子有孩子却从没见过她丈夫的影子,那么想必是个小寡妇啰?她是周家的亲戚吗?以前从没见她到周家来过呀,估计不是的。那么她肯定只与周家的小儿子周秉昆有关系啰?他怎么认识她的呢?他俩是何种关系呢?以后她和周家关系又将怎样呢?这些都是人们不可能不产生的疑问。而这些疑问,让光字片不同年龄的男人和女人见到她时,目光也就各种各样。有一点却是相同的,便是都有从她身上看出可提供新谈资的企图。那各种各样大同小异的目光,任何人都会感到如芒在背,对于郑娟也不例外。
每次遇到那种目光,她都能表现出异乎寻常的淡定自若,确切地说是竭力表现得那样。她不是演员,不擅表演,却胜似演员,被如芒在背的目光逼出了表演能力。
郑娟是聪明伶俐的人儿,虽然文化程度不高,领悟力却超强。她爱学,她弟光明也爱学,渐渐地把光明也带出来了。最享受的当然是秉昆妈,每天被从头到脚按摩两三遍。姐姐手累了,弟弟接替。玥玥也开始从心理上接受“郑娟阿姨”了,家中就那么一个大人做饭给她吃,为她洗头洗脚,晚上睡不着了还讲故事给她听。除了偶尔想爸妈,她基本上是快乐的。并且,她还能替郑娟阿姨哄小弟楠楠在炕上玩一会儿。
一个小寡妇,一个成了植物人的老妪,一个和姐姐一样寄人篱下的瞎眼弟弟,一个上不了户口的“黑”孩子,还有一个不知父母身在何处的小女孩——她虽然被寄养在姥姥家,姥姥却整天熟睡不醒地躺在炕上,知道有舅舅却见不到舅舅——这样的大小几口临时组成了大家庭。
郑娟也不像起初那么辛劳了。
光字片的人们再见到她时,发现她脸上竟焕发着一种无法解释的光彩。她神情自若,对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做出不卑不亢的反应。别人对她微笑,或她仅仅以为别人对她微笑了,她也会报以矜持的微微一笑。若别人的目光仍是猜疑的,那么她的表情便也包含着请勿犯我、我不可犯的告诫意味。
贫穷在许许多多中国人身上造成的痕迹,非“惜物”二字所能概括。它像基因代代遗传,即使某物只不过是针头线脑或小半张彩纸,他们往往也会保存多年。
邵敬文、白笑川、周秉昆三人成了《大众说唱》编者,邵敬文是编辑组组长,编辑部还在甲三号。
邵敬文等三人默默相望,都觉得压力很大。白笑川首先打破沉默,壮士断腕般地说:“如果办不好《大众说唱》,那咱们三个人不成废物了吗?”
《大众说唱》第三期大获成功,首印三十万册供不应求,加印两次,最后印数突破了五十万册。主管单位向市委宣传部报喜,市委宣传部向省委宣传部报喜,马部长又批示:“高兴。作为全国第一份曲艺刊物,能够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实属不易,也足见广大人民群众喜爱曲艺。”
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八日,秉昆下班一进家门,立刻把郑娟紧紧搂住。郑娟正做饭,笑道:“快放开我,一锅贴饼子要干锅了,什么好事让你这么高兴?”
秉昆说:“中央表态了,为我参与的那件事平反了!”
郑娟从他怀里挣出身子,掀开锅盖加了一大碗水,在一阵蒸汽中机灵地反问:“骗人!就你,还值得中央为你表态?”
婚后的幸福让她更是一个头脑简单的女子了。她的聪明是一种头脑简单的聪明,家中没收音机,也不订报。秉昆一上班,她眼里就只有儿子、弟弟和山楂。北京召开了十一届三中全会,她是不知道的,她生活在没有政治的环境中,并且自得其乐。
秉昆兴奋地说:“也不是为我一个人,是为许多人平反了!”
郑娟说:“那确实是好事,要不,中国以后没有肯为别人打抱不平的人了,那不就连有点儿血性的人也没了吗?”她踮起脚冲他耳朵又小声说:“为了你当年表现的那点儿血性,今晚我好好犒赏你哈!”
又是一夜“欢乐颂”。场地变了,浓情依旧。
生活好的年头普罗大众对娱乐的要求水涨船高,生活压力大的年头他们对娱乐的要求也分外强烈。白笑川和周秉昆赶上了机遇,他俩的角色其实也就是当年文艺界人士“走穴”的穴头。
挣钱的事谁会往后缩呢?白笑川一挥手,各路演艺豪杰跟着走。一场“走穴”下来,他们也就分个二三十元最多五十元而已,但若来劲儿地走,积少成多,那笔钱就很可观。
一年后,周秉昆居然攒下了一千多元。当年,人们梦想的最高金钱指标也只不过是成为万元户。
秉昆向白笑川借了二百元,以一千六百元的价格在接近市中心的一条小街上买了一处苏联房——看上去年头不短了,却还算周正。有小门斗,窗外有小院子。地基并没怎么下沉,窗框下沿离地面一米多高呢。一大一小两间屋,进门是厨房,左边小屋,前边大屋。灶台是水泥的,刷了油漆,木板地,铁皮房顶。家具齐全,拎包就可以入住,入住了就可以生火做饭。
秉昆率一家四口看房子时,郑娟里里外外出入几次后,不敢相信地问:“归咱们住了?”
秉昆肯定地说:“是的,永远。”郑娟一转身,当即哭得稀里哗啦。
聪聪奇怪地问:“妈妈,你哭啥哩?”
郑娟哭得连“高兴的”三个字都说不完整了。楠楠则小声说:“爸,我爱你。”
秉昆听了,心中一时暖流澎湃,百感交集。楠楠的话由郑娟或聪聪来说,都不至于让他鼻子发酸。
“爸也爱你。”他动情地抱了一下长子。
那时,他觉得自己如同提前实现了几个五年计划,率领妻子和儿子进入了共产主义,自豪感油然而生。
但由于房子是兑来的,给他们兑房子的人又有事跑路了,他们只得空欢喜一场从看好的新家里搬了出去,秉昆实在没有办法只得去找哥哥秉义帮忙,但是秉义却并没有理他,除了这事,周秉昆还摊上了更大的事情,由于他们走穴赚钱的事情被人知道了,《大众说唱》也只能就此作罢,编辑部的几个人只能带着剩下的资源和资本在单位旁边开起了和顺楼饭馆,周秉昆则做起了副经理来,这也得感谢改革开放了,不然他极有可能去蹲大牢。
周秉昆“十一”假期没回父母那边去,他要将文化馆的地下室清扫干净,也不愿见到哥哥周秉义。静心一想,他也知道哥哥不是不帮他,确实是没法帮。寻求帮助未果,内心极大的不满只需要极小理由,也足以让人耿耿于怀——朋友间如此,兄弟间也如此。
成家了做丈夫了当父亲了,责任多了大了,各自的人生担子都重了;无论在亲人眼中还是在社会上单位里,都不再是青涩的小字辈,而是不折不扣的成年人了。而且,人生出现差距了,分出些高低了,相互之间的关系也变得有些微妙。
一天,秉昆回到家里,郑娟背着两个儿子悄悄问他:“别人家一到了晚上就偷外边那些砖,咱家也把就近的砖往回搬几块行不?”
秉昆说:“不许。别人家怎么样咱们不管,咱家人不可以那样。都那样,不是白垫了吗?不是又不好走了吗?”
郑娟说:“可别人家不这么想啊!反正泥泞一干,那些砖也不会再有人拉回去了。下手晚了,都成别人家的了。”
秉昆说:“现在泥泞还没干。”郑娟说:“都是新砖。”
秉昆听得起疑了,沉下脸问:“你是不是已经往家搬了呀?”郑娟只得承认,她和两个儿子弄回家了二三十块。
秉昆问放哪儿了。郑娟就指——有的摞在桌子底下,有的垫在箱子底下,都用布帘遮挡着,还有的埋在煤堆里了。
秉昆说:“难怪咱家有了一股不好闻的味儿。”郑娟说:“别人家那味道也好闻不了多少。”
秉昆生气了,训道:“我再说一遍——别人家是别人家,咱们家是咱们家,咱们没必要跟别人家照样学样。”
秉昆生气另有原因。共乐区光字片的街道如此泥泞不堪,他无法再骑自行车上班,每天得提前一个小时出家门。从“和顺楼”回到家里也便晚了一个小时。区里派人往泥泞中垫砖,作为家住光字片的人,他也心存感激。毕竟,未等光字片的人们集合起来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前静坐,区里起码把该做的事做在前边了。当下,也只能做到那个份上。有人把垫在泥泞中的砖往家里搬,他是知道的,甚至看见过,而且看见的不是别人,是春燕她二姐和二姐夫。他们被他见到了一点儿都不害臊,还厚着脸皮跟他打招呼呢。他当时说:“那样的砖弄回去多脏啊!”春燕她二姐夫却说:“脏也是好东西,夏天用水冲冲就见新了。”他快到家时,一脚踩向白天明明垫着砖的地方,不料踩了个空,扑哧踩到泥泞中,险些跌倒。当时不由得对那些贪小便宜的人内心骂出了脏话,及至明白了是自己妻子带着两个儿子干的事后,他自然生气。
他本是高兴而归的,因为从“和顺楼”拎回了些饭菜。都是名厨做的,妻子和两个儿子一年到头吃不到几次。同样是鸡鸭鱼肉,自己家在年节也做不出那种好口味来。何况还有两只大对虾和几条海参,那可是妻子儿子从没吃到过的东西。“和顺楼”的生意依然红火,天一转暖更红火了。韩社长的经营思路是走高端路线,菜谱越上档次越好。为此,他派人专门去大连采购海鲜,去省内外山区买山珍野味。狍子肉和野鸡、野猪肉在“和顺楼”的菜谱上已不算稀罕,最新增加的菜品是“飞龙戏猴”。
周秉昆胖了,腰粗有肚腩了,体重增加十几斤,脸盘大了,红光满面。师父白笑川也胖了,“和顺楼”的每个人都胖了。胖得最明显的是国庆他姐,不再是从前那个脸色灰黄面容憔悴的女人了。身子圆了一号,扎不了小围裙,得扎大围裙了。
这要感谢“和顺楼”的顾客们。他们的成分变了,以前的厂长副厂长们少了,经常有些身份不明的人士光临。虽说身份不明,但看上去都非等闲之辈。他们的年龄大抵与周秉义差不多,偶尔也有女性出现在他们中间,年龄则与周蓉不相上下。他们口中常常不经意似的说出一句语焉不详的话——“你家老头子”或“我家老头子”,说时有种意味深长的否定口吻,如同在说过时落伍了的前朝遗老,却也不乏那么一份得意和自满,仿佛在谈什么古董,虽然并不直接就是黄金或钻石、珠宝,但其文物价值还是举世公认的。如果说的是“我们老头子”或“你们老头子”,那么老头子的概念就截然不同。白笑川告诉秉昆,后一种老头子已不是指父亲们,而是指大官们了。那么说的人可能是秘书,也可能是下属。
白笑川告诉秉昆,“和顺楼”这条街的拐角开了一家私人书店——不是报刊亭捎带着卖什么畅销书,而是以卖书为主,兼卖报刊,名曰“崇文书店”。书店很有些新书好书,他自己就买了一本冯友兰的《中国哲学简史》。那个街口与秉昆上下班的方向相反。他已经很久没摸书了,为了看看到底有些什么好书,有一天他下班后去了一次。
书店的门面装修得还可以,简单,古朴。门两边的墙上镶着一块块规格不等的木板,上面以各种字体烫出古今中外名人读书的语录,外国名人的语录下还配有英文,这是既省钱又有想法的一种装修。店内面积一百二三十平方米,高矮书架井然有序,窗子擦得干干净净,窗台摆着几盆花。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店里除了秉昆再无他人。秉昆正走动着,观看着,听到背后有人轻声问:“先生要选哪方面的书?”
秉昆一转身,顿时惊呆了,站在他面前的居然是当年的瘸子,看来他正是店主。
瘸子穿一身中式裤褂,黑色布鞋,平头,头发全白了。他蓄着三缕须,半尺多长——那么长的胡须都得蓄上四五年。十几年过去了,他还坐过牢,看上去却没怎么显老,面容仍那么白皙,这让他的胡须看起来像是假的,而头发像成心染白的,给人一种不真实的错位印象。
瘸子的样子没怎么变,秉昆一眼就认出了他。瘸子却并没有立刻认出秉昆,或者,在他的记忆中秉昆这个人早已不存在了。
瘸子看秉昆有些疑惑,轻声问道:“这位朋友,我们曾经认识不成?”秉昆吞吞吐吐地问:“你……什么时候出来的?还记得当年酱油厂那个……”
“哎呀……是你吗?”他终于认出秉昆是何许人了。秉昆说:“对,是我,周……”
“知道了……”
他把扇子放在书架上,从兜里掏出名片盒,取出一张名片双手奉上。秉昆犹豫一下,接过去,见上面印着“水自流”三字。
秉昆问:“真名真姓?”他说:“绝对真的。”
“有姓水的?
“不多,绝对有。”
二人聊了几句,一时再无话可说,却分明都有不少话想问、想说。水自流试探道:“愿意坐下聊聊吗?”
秉昆点了一下头。
书店一角摆了两只高脚凳和一个小茶几,水自流把秉昆引到那里坐下了。茶几后是一大株龟背竹,几片阔叶罩着茶几。
这时,秉昆特别想吸烟,觉得若不及时吸支烟,心脏就快停止跳动了似的。他掏出烟来,首先礼貌地递向水自流。
水自流说:“我戒了,彻底戒了。从入狱那天起,再没吸过一支。”秉昆又一愣。
水自流劝道:“能戒你也戒了吧,对身体确实有害无益。我这里都是书,吸烟不安全。也怕不吸烟的人来了,闻到烟味儿转身就走。不过今天对你例外,想吸就吸吧。”
“就吸一支。”
秉昆忍不住还是吸着了一支烟。
水自流说,书店是几个朋友一块儿投资帮他开起来的。他们都是从前尊他为大哥的人,如今都合法经商,做得挺顺,风生水起。他们不指望这个书店挣钱,挣了全是他的,亏了由他们往里贴。只要他想开下去,他们就保证贴得起。
“怎么偏偏要开书店?”
“从前的梦想呗。一种情结啊,当年不是不许嘛。”
“情况呢?”
“还行吧。刚三个多月,已经赚了点儿,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了,估计一年后能把装修的钱挣回来。将来怎样,那就难说了。我也不是为了钱。我单身一人,无儿无女,无牵无挂,只不过活着总得干点儿事,这事对社会有帮助。”
“你那些朋友真好。”秉昆听了大为羡慕。
“也谈不上好。不瞒你说,还个个都是污点不少的人,只不过对我比较义气罢了,我当年拿义气换来的。”水自流的话说得淡定坦率。“有《大众说唱》吗?”
“对不起,没进。我这书店的定位比较高,是为大学生和读书人开的。我进书有选择,翻一翻随手就扔的书我不进,何况你们那份刊物现在也不好卖。”
听一位曾经危害社会的人说那么高蹈的话,秉昆的心里挺受刺激,也很替自己曾付出过大量热忱和心血的刊物感到悲哀。
他嗫嚅地问:“你怎么知道我和那份刊物的关系?”
水自流微微一笑,低声说:“我知道你的一切,所以今天你不必谈你自己。你只听我说,要完全相信我的话,还要牢记住我的某些叮嘱,行吗?”
秉昆点了点头。烟已短得烫手,他舍不得地插在了花盆里。水自流从兜里掏出手纸把烟头左包右包地包严后,竟揣进了兜里。
“我入狱前,除了你,没接触过一个好人。你是个例外,不仅对我是例外,对我们那伙人都是例外。我也要洗心革面做好人了,所以我才要告诉你一些事,叮嘱你一些话,理解吗?”
秉昆又默默点了一下头。
“你和郑娟,你们做了夫妻,这可以说是上天的安排,你永远不要后悔。”
“这话不必你说。”
“涂志强死得冤枉。当年先逮捕的是他,他只有两种选择——要么扛着,要么供出另外几个哥们儿,那就会越供越多,最后连我也得栽进去。那也还是得审出个人偿命,结果必然互相撕咬,也许还会多毙一两个。他那人义气,估计想到了这一点,干脆把死罪一个人扛下了。当时他们都喝高了,或者他以为就是自己捅死了人吧。”
“你怎么能肯定他死得冤枉?”
“他确实死冤枉了,因为后来有人承认用刀捅了人。”
“谁?”
“你也多次见过。”
“‘棉猴’?”
“你叫他‘棉猴’?他的真名叫骆士宾。别这么瞪着我,我也是刑满释放后才知道的。他比我早出来一年。我出来后他为我接风,酒桌上没谁逼,他自己承认的。”
“那……涂志强就白冤枉了?”
“不白冤枉了又能怎么样?人都死了十五六年,世上也没亲人。能再追判骆士宾的罪吗?就算有人替涂志强鸣冤喊屈,骆士宾也可以不承认,酒后的话能作为证据吗?”
“他……他这种人仍是你的朋友,对吗?”
“朋友肯定谈不上了,但从前是那么一种特殊关系,如今谁对谁大面上总得过得去。如果我有什么困难,他不会袖手旁观的,这是他对我的态度。他胆大,在当年的几个人中,也数他生意做得顺,有人说他抱住了一位港商的大腿,有人说他靠上了高干子弟。我没问过,问也白问,他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但我开这书店,没用他投一分钱。上赶着给也不要,这是我对他的态度。我和他划清界限了。”
“为什么对我说这些?”
“因为在你和他之间,我得站在你这个好人一边。”
“我不明白你这话的意思。”
“难道你忘了?你如今的大儿子楠楠……他才是楠楠的生父啊!他如今尽管自鸣得意,却再也生不出儿子来了,他那东西在狱中被人废了。为了他自己,他会和你争儿子的。为了对得起当年替他顶了死罪的涂志强,我也会替你争儿子的。他如今是一家公司老板,坐进口车,有几处房子,他肯定认为自己比你更有资格做楠楠的父亲。也许,为了争儿子,他会连郑娟一起争。我太了解他这个人了,周秉昆,你得有心理准备。”
“他敢那样,我杀了他!”周秉昆觉得全身血液开始凝固,眼中顿时投射出凶光来。
“别说气话,说气话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更不该有那样的想法。如果他真那样,我给你的建议是通过法律途径解决。你肯定很爱郑娟,也很爱楠楠,何况你和郑娟又有了自己的儿子,爱他们就不能做不计后果的事。今天是偶然见到了你,否则我也会找你,提醒你。我知道你在‘和顺楼’上班,你放心,我再了解到了什么情况一定及时告诉你。在你和他之间,我站在你这一边,我说到做到。”水自流的诚意看似无可置疑。
周秉昆完全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书店的。他信马由缰地走了很远,才发觉自己走在和回家相反的路上,便乘公交往回返,结果乘过了两站。到了家里时,妻子和两个儿子已睡熟了。
十月底,天要冷了。骆士宾倒也没出现在周秉昆的生活里,给他制造什么麻烦,他也没再去过崇文书店。楠楠的一切表现都正常,在新学期当上了数学科代表。
只有一次,郑娟忧郁地背着楠楠对丈夫说:“楠楠这孩子也不知从哪儿听到什么闲话了,今天问我他是不是你亲儿子。”
秉昆问:“你怎么回答?”
郑娟说:“我打了他一巴掌,让他自己照镜子。”
“他照了镜子后说什么?”
“说自己挺像你。”
“你觉得咱们光字片还会有人说闲话吗?”
“不会吧?儿子都这么大了,谁还会那样呢?咱们光字片也没有多么阴损的人啊。我奇怪,所以才问你。”
“你别太多心,他跟你开玩笑。”
秉昆嘴上虽这么说,心里也起疑。后来的事,转移了他对妻子的话的重视。
秉昆与哥哥的隔空“心战”打了一路。回到“和顺楼”后,国庆他姐让他快到办公室去,说董事长和一位客人等他很久了。
秉昆一进办公室,韩文琪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向他介绍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客人,说对方已是和顺楼的第一大股东了,占股百分之六十。
“这下好了,我再也不操心咱们‘和顺楼’的事了,董事长也由他来当了。我得集中精力抢救咱们的刊物,否则刊物要玩完了!”韩文琪一边说一边把秉昆往客人跟前推。
“快,你们二位握一下手,我的历史使命就算完成了!”
秉昆对客人说:“您不必站起来。”
当他的手与客人的手握在一起后,双方都看着对方惊呆了。大股东竟是骆士宾!
尽管十几年没见过了,秉昆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他也一眼就认出了周秉昆。
骆士宾拉开他那辆桑塔纳的车门时,见周秉昆坐在后座上。骆士宾冷下脸问司机:“他怎么在车里?”
司机说:“他说他是‘和顺楼’的副经理。”
秉昆说:“咱俩得谈谈。”
骆士宾问:“你刚才在办公室怎么不谈?”
秉昆说:“当着韩社长的面,有些话不便谈。”骆士宾犹豫片刻,也坐入了车里。
他在秉昆腿上拍了一下,笑道:“老朋友了,是该好好聊聊,去哪儿?”
秉昆说:“随便,清静地方就行。”
骆士宾说:“那去江边吧。”
于是,司机将车向江边开去江边果然清静,人影稀少。江面尚未解冻,雪已化了,远远近近,一片一片的冰上雪水在正午的阳光下反射着镜子般的亮光。
骆士宾靠着栏杆,看着在吸烟的周秉昆说:“从今天起我就是你老板了,你要摆正位置。”
秉昆说:“那事以后再谈,我要先跟你谈楠楠的事。”
骆士宾愣了愣,笑道:“要先谈我儿子的事?好啊,我也早想和你谈了。”
秉昆冷冷地说:“他是我儿子!”
骆士宾笑出了声,戏谑地说:“你这老弟呀,瞪着眼睛瞎掰!他怎么会成了你儿子呢?当年你第一次见到郑娟时,她不是已经怀孕了嘛!苍天做证,他真是我儿子。当着君子不说假话,我和我儿子已经接触过几次了。你抚养他教育他是有功的,这一点我不否认,也会补偿你。他把他和玥玥的事都告诉我了,这足以证明点儿什么了吧?我认为你有三个选择——都是挺好的选择。第一是将儿子归还于我,从此与他断绝关系,而你会得到一笔保你满意的补偿费。第二是连郑娟一并转让给我,你会获得更多的补偿费,再找个年轻的老婆,对你不算是损失。第三种选择那就更好了,因为更好我才最后说,好戏要压轴嘛!那就是——我只要楠楠,但你要促成楠楠和玥玥的事,起码不反对。想想看,如果楠楠与玥玥将来成了夫妻,那是多么完美的事。那我和你姐就是亲家了,和你哥你嫂子就是很亲的亲戚了。我和你和郑娟呢,那种关系想不亲都做不到了呀!想想看,那咱们是多好的组合?论权力,咱有当官的;论知识,咱有教授;论艺术,咱有导演;论财力,有我呢!‘和顺楼’迟早得完全归了我。论背景,你嫂子他妈那老太太估计咱们还能靠上些年。如果变成亲戚了,你这副经理就可以当成正的了,你就是在为咱们自己管理了。我闲着三套房子呢,那还不是你相中了哪一套就给你哪一套啊!一句话操百种,有些事,看似冤家路窄,但只要人的想法一改变,坏事它就完全可以变成锦上添花的大好事嘛。”
骆士宾喋喋不休、口若悬河,他掏出手绢擦嘴角的白沫时,周秉昆站到了他跟前冷冷地问道:“说完了?”
骆士宾双肩一耸、双手一摊说:“大政方针给你定出来了,细节可以商量,现在听你老弟的啰。”
秉昆说:“那你得等上几秒钟。”他续上一支烟,猛吸数口。
骆士宾耐心地看着他。
秉昆把烟头吸得正红之际,突然使劲儿摁在骆士宾脸上。“这就是我的选择!”
骆士宾疼得捂着脸直蹦,吱哇乱叫。
秉昆把他一下子摔倒,武松打虎般骑在他身上,左右开弓,双拳轮落。
骆士宾喊:“王奎!王奎救我!”
他是在喊司机。车是开不到江边的,停在两百米外,喊也白喊。却毕竟喊来了一些闲逛的人。
人们围上来制止秉昆时,骆士宾趁机连滚带爬逃脱了。
秉昆恨意未消,追将过去。司机终于发现情况不妙,离开了车。慌乱之下,不但灭了火,还把车门关死了。骆士宾跑到车前,回头见秉昆追来,干着急进不了车。
“打开后备厢,给我扳子!”
司机摊开双手,表示没有钥匙,后备厢也打不开。这时,秉昆已追到了。
司机只得勉为其难地充当保镖,将老板护于身后。
秉昆见那司机个子瘦小,是个二十多岁的小青年,而且紧张得要命,不忍挥拳相向,便把余怒发泄在车上,将车身踹凹了几处,掰掉了倒车镜。
骆士宾和司机只有眼睁睁地看着而已。
秉昆发泄累了,指着骆士宾喝道:“如果你再敢派人监视我的家人,再敢刺探我的家事,再敢打郑娟和楠楠的坏主意,我就结果了你这个狗东西!”
五月三日那天,水自流出现在和顺楼。
他一见到秉昆,开口便问:“知道楠楠在哪儿吗?”
秉昆说:“我亲眼看到他背着书包上学去了啊。”
水自流说:“肯定不是那么回事。”
按照水自流的说法,楠楠被骆士宾说动了,这一天要去日本留学。一切都是在骆士宾的安排之下进行的,骆士宾还派了一名会日语的手下陪同楠楠。
水自流说:“骆士宾刚才在电话里告诉我的。他很得意,估计是忍不住想让朋友们知道,我一放下电话就来了。”
秉昆完全蒙掉了。
“这是你能找到骆士宾的地方,别的忙我帮不上,只能为你做这么多了。”水自流把一个纸条塞在秉昆手中,一瘸一拐地匆匆走了。
秉昆心中一急,跨下人行道,也逆人流跑起来,边跑边喊:“闪开!闪开!事情紧急,撞着活该!”
于是人们纷纷避让,有那未来得及避让的,已被他接连撞倒。他也不看倒地的人一眼,继续高喊狂奔。
人们以为他是疯子,避之唯恐不及。
于是,人流密集的马路为他让开了一条逆行的跑道。他跑跑走走,走走跑跑,呼哧呼哧地跑到了目的地。那地方,是一幢外墙经过装修的七十年代建的二层小楼。周秉昆进入楼内。里边还在改造,有人站在梯子上安装豪华吊灯,有人往二层过道的护栏上刷漆。他发现了骆士宾。骆士宾站在二层过道上,这里该如何那里该怎样地指挥着。秉昆没喊他,怕他跑掉。骆士宾感到有人在他肩上猛拍了一下。
“谁呀,敢拍我骆某人肩啦!”
他一转身,周秉昆已在他对面了。
“我儿子呢?”周秉昆一吼,如一声炸雷,吸引了上下左右所有人的目光,连梯子上的两个人都停止了安装。
骆士宾强自镇定地说:“你问的是我儿子吧?”
“楠楠在哪儿?”
周秉昆如同一头豹子在咆哮,双手抓住骆士宾的左右肩,几乎把他平地提了起来,一甩,骆士宾的身体靠在了护栏上。一名油漆工大叫:“刚刷上漆!”
周秉昆随即用自己的身体紧紧压住了骆士宾的身体,让他动弹不得。骆士宾轻蔑地笑道:“你必须赔我一件西服了,我这可是名牌,一千多元,不是你身上穿的那种便宜货。”
“我再问一句,楠楠在哪儿?”
“怎么?还想咬我啊?我儿子在哪儿为什么要告诉你呢?”周秉昆的愤怒达到了极点。
骆士宾的轻蔑也更加明显,他扭头对工人们说:“都他妈的发什么呆啊?干活!干你们的活!我今天陪他玩到底,看他还能玩出什么花样!”
骆士宾即使在那样的情况下,仍然丝毫不把周秉昆放在眼里。周秉昆双目喷焰地问:“你成心撮火是不是?”
骆士宾冷笑道:“是又怎样?”
他的话刚一说完,周秉昆的双手扼住了他的脖子。那道刚刚刷过红漆的护栏,受到他们身体的共同挤压,突然倒了,两人都从二楼掉了下去。他们的身体撞倒了梯子,梯子上的人也摔在地上了。吊灯坠落。
红漆溅地。一片狼藉……
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九时,周秉昆正式出狱。七年前,他曾非正式地出狱过一次,不是保外就医,而是由于他母亲去世。秉昆妈死后,郑娟参加了工作,在某区委做勤杂工。这是老太太帮助介绍的。二〇〇一年七月五日上午八时左右,周秉昆脱下囚服,穿上张管教交给他的衣服,心情没怎么激动。当年,他与骆士宾从路路通有限责任公司的二楼掉下去时,他在上,骆士宾在下。他没受伤,骆士宾摔昏了。他没跑,有人报警,将骆士宾送到了医院。警方将他带走,当日拘押。骆士宾在医院被诊断为严重脑震荡,脊椎也裂了两节,连日昏迷不醒,院方认为有可能成为植物人。骆士宾除了一位年轻漂亮的妻子,再无亲人。他妻子以唯一家属的身份起诉了。
周秉昆的律师辩护得很给力,坚持四条理由要求从轻量刑:第一,周秉昆人人称道,是公认的好人;第二,事出有因,两人的冲突是骆士宾不当做法引起的;第三,周秉昆并非蓄意伤害,他当时的目的只是要逼问出儿子周楠在哪里,二人从楼上掉下纯属意外;第四,“有可能成为植物人”,并不等于肯定会成为植物人。
不知为什么,控方律师显得并不怎么起劲儿,只强调周秉昆的行为毕竟对骆士宾的人身实际构成了严重伤害。
当时社会情况混乱、复杂,法院并未公开审理此案。不久,法官向双方正式宣读了判决书:判处周秉昆有期徒刑十五年;关于周楠应该属于谁,双方均有上诉权利。
骆士宾年轻漂亮的妻子从没在法庭出现过,法官也没见过她。她通过律师向法官表示:对判决结果表示满意,自己不会与周秉昆继续争夺周楠这个儿子。
那女人的态度让周秉昆备感踏实。周秉昆已经获悉,周楠并未去日本;他在机场幡然悔悟,挣脱扯拽跑回家了。周楠让蔡晓光给养父周秉昆捎话:母亲把当年的事全都告诉他了,养父为争取他而犯法,更使他明白养父多么爱他,他认定周秉昆是此生唯一的父亲。
水自流告诉他,作为骆士宾的唯一亲人,路路通公司的女老板让他转告周秉昆,她不会要求增加周秉昆的刑期。“不是我厚着脸皮非要给她去当顾问,是她一再上赶着求我当的。那女人不坏,甚至可以说挺好,总之比骆士宾的为人强多了。你也不必太为骆士宾的死良心不安,他做的坏事很多,算是老天对他的惩罚吧。”水自流如是说。
秉昆想到自己当上“和顺楼”的主管后,水自流说的那些事也都干过。每到节日,韩文琪送份名单来,自己必定要派人照单送礼,有时也亲自送现金,便不再多问什么了。水自流走后,周秉昆高兴得想唱歌。虽然他对于骆士宾的死不无罪过感,但喜悦还是主要的。世上唯一想夺去自己一个儿子的人死了,没法不喜悦的。
天一暖和,劳动力介绍点又在原地挂牌,秉昆在那里找到了一份工作。经过一场大洪水威胁后,江北的江堤塌陷严重,必须修筑。那是重体力活,有的待业者体力弱,想干也干不了,有的则不愿干。
周秉昆毫不犹豫地填了表。那是长活,少说能干两年多,很适合他。累是肯定的,但挣的会多点儿。
他买了辆旧自行车,认真修了一番,每天早出晚归地上下班。终于又能往家挣钱了,他很高兴。郑娟说等着看他买大彩电回家,他要兑现诺言。
周秉昆的人生到那一年为止,仍像一辆破旧的三轮平板车。破车子好揽载,也可以用很雄壮的话说:能力越大,责任越大。
这位出生在光字片,五十多岁了还光景黯淡的男人,为了尽到他那乱糟糟的永无休止的责任,已把他那一丁点儿能力发挥到极致了,如果那也算能力的话。
四月,天刚转暖,冰雪还没完全融化,光字片受了一场虚惊。某日来了几组测量小队,东西南北中各一组,竖竿画线尺量绘图,临街住户人心惶惶,以为要修路。修路当然是好事,可那得拆除多少房屋啊!一旦被拆除了,都住哪儿去呢?有人搭讪着与测量队的人攀谈,才知道不是要修路,而是要对光字片进行大刀阔斧的改造。
半信半疑的人们又问,“大刀阔斧”怎么理解呢?
测量队的人说,他们也不清楚,那是一位副市长的原话。人们一想,那肯定就是周秉义啦!
光字片的人们别提有多高兴了!男女老少奔走相告,测量队接连测量了数日,整个光字片也接连亢奋了数日。测量队的人几乎成了光字片人们心目中最可爱的人!他们所到之处受欢迎的程度,如同当年受苦受难的人们欢迎解放军。那些日子周秉昆家的生意好得没法比,夜以继日地蒸面食熬粥磨豆浆,仍然供不应求。测量队的人买,光字片的人也买了送给最可爱的人。
“五一”过后,周秉义的“大手笔”发力了。大队的建筑人马从四面八方会聚到了同一条马路,浩浩荡荡地向光字片进发。公共交通几度为之中断,交警大队出动了不少警察疏导交通。建筑大军的载人卡车彩旗招展,彩旗上的名字显示他们来自北京、河北、山东,甚至还有广东的房地产开发公司。
光字片一些在家的男人或青年闻讯后,骑着自行车迎接,但建筑大军的目的地分明不是光字片。他们眼睁睁看着挖土机、轧道车、塔吊车跟在卡车后边继续往前开,站在马路边准备欢迎的人,全都有些困惑。
建筑大军一直往前开,开到了马路尽头。再往前,没有水泥路,而是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了——那里是二〇〇四年的城乡分界线。
那里距离光字片大约三站远,如果从沙土路上继续向前,五里之外会见到第一个村子和耕地。五里之内,沙土路两边是沙化严重的大片野地,蒿草丛生,庄稼难以生长。那里曾经连成一片,沙土路将它一分为二了。至于为什么那里的土地沙化严重,没人能说明白,也没人认为有研究的必要。
那个地方俗称虎皮冈。各路建筑大军当日纷纷在那里安营扎寨,支起了帐篷,搭建简易房。第二天,他们开始盖宿舍、厕所和食堂,分明是要长住下去。
光字片的人们疑惑极了,一拨接一拨到周秉昆家问究竟:难道你哥要在那地方为咱们光字片的人家建楼?那可是连兔子都不刨窝的地方啊!那里已经不属于城市了啊!如果你哥将咱们光字片的人家都诓到那里去,那么咱们以后就再也不是城里人了,这么大的责任谁来负?那咱们不是太对不起子孙后代了吗?咱们光字片就是再烂,毕竟属于城区啊!光字片的人毕竟有城市户口啊!咱们的子子孙孙也将是城里人啊!——周秉昆,你一定要替我们问问你哥,他到底耍的什么鬼花招!……
与测量队刚离开那几天相比,光字片人们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满怀憧憬到感觉被耍了,男人女人们询问起周秉昆时都义愤填膺。
周秉昆哪能回答得了他们的问题呢?何况他也见不着哥哥秉义啊!
周秉昆家将小院拆了扩大门面的举动,又造成光字片许多人的心理波动。他们认为自己此前的憧憬完全成了幻想,希望彻底破灭了。如果周秉义的做法能给大家带来福祉,他弟弟岂不是多此一举吗?周秉昆的举动说明了什么呢?说明了他打算长期住在光字片嘛!“哀莫大于心死。”光字片的人们死心了,或者说对住楼房不再抱有任何希望了。他们想,也许总会有那么一天的吧,但估计那是下一代人的福分了。
他们都这样想,便对虎皮冈那边的工程漠然了,不再关注,也不再议论。他们的日子便恢复了以往过一天算一天的常态。
虎皮冈那边,昼夜机声隆隆,工程突飞猛进。中国建筑行业早已迈入机械化时代,打好了地基,十天半月时间里就会盖起五六层楼,这已是稀松平常的事了。
十月份,两排十幢二十层高楼在虎皮冈拔地而起。只是框架,一切配套设施还没跟上,周边也根本没来得及规划;但市政府发布了正式新闻,宣称那里将成为本市最新的一处市区,名叫“希望新区”。
那天晚上,周秉义终于现身弟弟家。秉昆一家刚吃完饭,郑娟在洗碗。
秉义说:“弟妹,过会儿再忙,我先跟你们商议一件事。”郑娟在围裙上擦擦手,挨着秉昆坐在了周秉义对面。
秉义问:“你们知道市里发布的新闻了吗?”秉昆点点头。
秉义又问:“如果我让你们做什么决定,那肯定是为你们好,你们相信这一点吗?”
秉昆一家三口都点了点头。
“我希望你们,不,也可以说是要求你们,成为那里的第一户居民。”秉义说。
秉昆一家三口都沉默了。
“我需要亲人的支持。”秉义完全是恳求的语言、要求的语调。
秉昆说:“周聪的户口不往那儿迁的话,行。”
秉义说:“要真支持我,就一家三口都迁过去。”周聪说:“我从那儿到报社太不方便了。”
秉义说:“我已经跟你姑父打过招呼了,你可以再住他那间老宿舍。”秉昆一家三口沉默起来。
秉义问:“为什么都不说话?”
秉昆说:“哥,你叫我们说什么呢?那地方现在也没法住人啊!”秉义耐心地说:“不是要你们现在就往那儿搬。明年‘五一’前我保证那里会通上煤气,适合住人了……”
秉义突然有些急躁,他站起来,挥着手臂,走着大声说:“你们其实不相信我是吧?你们是我亲人,我能诓你们上当受骗吗?市政府支持的事能不靠谱吗?你们不要像别人一样只看眼前,两年之后那里会大变样!再以后,会一年一个样!五六年之后会成为本市居住环境最好的地方之一!一张白纸可画最新最美的图画!这么简单的道理你们不明白?光字片究竟有什么可留恋的?这里适合居住吗?”
周秉义稍一停,秉昆抓住机会幽幽地问:“那你这些话为什么不对光字片所有的人说一说呢?”
周秉义显然来气了,“连你们都不信,他们会信吗?我为什么要你们扩大门面?你们带头搬过去也可以有门面房,还可以享受其他优待政策。我得把那地方炒热,否则这一批建筑队走了,下一批建筑队就招不来了。一旦招不来了,那地方就真的摊在那儿了。让光字片人家住上楼房的想法就泡汤了!”
“哥,坐下,别急。这个家,我说话也算数。我听哥的,我们带头了!”郑娟再次明确地表态。
第二天,她去派出所把全家的户口迁出。她又到新区,在市公安局接待点把户落上。
这事成了一条新闻,却没引来多少人效仿。光字片的人们仍在观望。有人说:“周家哥俩演起双簧来了!”
也有人说:“周秉昆因为蹲过监狱,没工作,家庭地位一路走低,当家权被大字识不了几个的郑娟夺过去了,所以才会做出这种缺心眼的事!”
他们都有等着看笑话的意味。
拯救者一门心思工作,被拯救者集体等着看笑话、说风凉话;拯救者想要成功,还必须斗心眼,进行智力博弈——这也是人类历史上屡见不鲜的事。由于政府官员公信力存疑,这种现象就更不足为奇。
二〇〇五年“五一”节后,周秉昆家真的搬到希望新区去住了。因为是新区的第一户居民,起了带头作用,他们优先选了一处自己满意的门面房和楼上的两居室。煤气已经接通,自来水汲取的是地下水,有关部门经过鉴定,水质优良。两排高楼有美观的院墙,临街的一面,新铺的路旁栽上了树苗。
从二〇〇六年四月开始,周秉义专注于做两件事,一方面继续开发新区,一方面协调开发光字片。按照当初合同,光字片划归几家被周秉义吸引来的房地产开发公司,他们将在那里建高档商品楼盘——写字楼、居民楼一应俱全。
二〇〇九年九月,周秉义超过退休年龄了。他所开发的新区已基本成熟,比预计的规模几乎大出一倍。光字片原址上建起了高档社区,成为本市房价最贵的区域之一。
像在中国其他大城市一样,越是房价贵的楼盘,销售越是热闹。底层的老百姓常常目瞪口呆,心理大受刺激。这一年,富人似乎呼啦一下就大大增加,外电报道中国已跻身富人群体众多的国家之一。富人藏富藏得不耐烦,腻歪了,开始以炫富为能事、快事。A市也不例外。
周秉义没能如愿退休。省市有关部门收到了许多群众来信,据说每月就会有半麻袋。本市危房区的人们,强烈要求周秉义多干几年,改善他们的住房条件。趁着光字片大拆迁的机会,周秉义将弟弟周秉昆一家的生活安排得比较稳妥了,最大的一桩心事从此消除。有时他会因为公权私用内心不安,转而一想,那事是完全可以摆到桌面上的,也就并不自责了。弟弟家拆迁之前事实上有一处门面,拆迁时当然要给一处门面。弟弟家事实上有两间住屋,拆迁后当然不能只给一间。作为新区的第一户居民,弟弟一家当然也有权利享受优惠政策——无非就是随便选户型,面积大出十几平方米。是的,这一切确实都可以摆到桌面上来理直气壮地说。但是,如果不是他在拆迁之前敦促弟弟将小院拆了,扩充为门面,如果不是他敦促弟弟成为新区的第一户居民,而弟弟只是后来随大溜的拆迁户之一,弟弟家的情况就不会像现在这么理想了。
实际上,周秉昆家成了所有光字片拆迁户中最令人羡慕的一户,得到了最大的实惠。
如果周蓉和周秉昆两家的生活都是马尾穿豆腐——提不起来,作为哥哥的周秉义分到了好住房,肯定也会住得内心不安,也肯定没有心思与妻子出境旅游。三十儿晚上,他也不会有心情把周家亲人们召集到自己家里来。即使召集了,他们也来了,气氛怎样也只能另说。光明也肯定不会发来那样的短信,即使发来也不会带给他们多少愉快。甚至恰恰相反,还会让他们产生心理逆反。郑娟一哭,更不是那么容易哄好,家里的气氛肯定很压抑。
归根结底,大多数人的生活绝非个人之力所能改变,也并不是个人愿望所能左右。不可不承认,国家、社会、时代的因素尤显重要。
世界上每个国家大多数人们的命运,概莫如此。
而在中国,时代的转型颠覆了许多人习以为常的生活,给了他们踏上不同生活道路的可能。周家的亲人们就是这样。时代的转型曾使周秉昆的人生陷于困厄,却也拯救了他的姐姐、姐夫和外甥女。
二〇一六年春节,周秉昆家没有朋友相聚。大家经常能见着,聚不聚的都不以为然了。
春节一过,北京“两会”照例成为新闻的重头戏。
蔡晓光开车,带着周蓉在省内一个个偏远农村“旅行”。每到一村,为留守儿童送一批书,上一个月课,兼做心理辅导。周蓉在这两方面经验丰富,晓光乐于做她的助理。她也像哥哥周秉义一样,有了一种心结,要以一己之力,为孩子们做点儿有意义的事。
他俩准备年复一年地做下去,想让晚年生活得有些意义。周蓉这样的知识分子,从来都耻于当社会的看客。眼下除了决心努力做的这件事,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周秉昆和郑娟坐在蔡晓光开的车上,把姐姐和姐夫送到了市郊。下车后,望着那辆车渐渐远去。
秉昆说:“我想走几站再乘公交车。”
郑娟高兴地说:“好呀!”
她挽住他的手臂,而他握住她的手,与自己的手一并揣入兜里。她说:“像轧马路。”
他说:“现在的年轻人谈恋爱不轧马路了。”她说:“他们不轧咱们轧。”她咯咯笑出声。
前几天刚刚下过一场大雪,然而春天终究是又来了。郊区空气清新,雪景很美。他俩走得惬意。秉昆忽然心生一种大的恐惧,怕什么重病突袭自己,或突袭妻子。他怕自己突然失去了她,或她突然失去了自己。所谓无忧无虑的生活,对于他们而言,真可谓姗姗来迟啊!而且,他们还做不到完全无忧无虑——谁知儿子和儿媳的婚姻能持续多久呢?
这时,惬意、幸福之感与猝然而至的恐惧,难解难分地缠绕住他的心,他不由得将郑娟的手攥紧,仿佛这样他俩就不可分开了。
她那只手,经过几十年的劳作,指甲劈裂粗糙有茧。
他不由得回忆起了自己的一生,一个小老百姓的一生。他不是哥哥周秉义,做不成他为老百姓所做的那些大事情。他也不是姐姐周蓉,能在六十岁以后还寻找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意义。他从来都只不过是一个小老百姓,从小到大对自己的要求也只不过是应该做一个好人。尽量这么做了,却并没做得多么好。
过了一会儿,他在内心里说:“天可怜见,地可怜见,让我俩健健康康地多活几年!”
他把她的手攥得更紧了……
(中国青年出版社2017年11月版。苏文韬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