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到底看没看?我都替你彻夜难眠了。他写得那样阴损,那样歹毒,一点也不顾及当年同一个战壕的感情。他居然说你当年连岳父大人的字画都敢骗,气得老人家操上拐杖,把你追到火车站。”
“倒也是……有这么个屁事……”
“你还真淡定。马湘南,我算是服了你。你现在当着三个董事长,怎么说也是公众人物,就不怕在外面臭名远扬?且不说你的生意,树活一张皮,人活一张脸,你再宽宏大量,也得让你的律师发个函过去吧,得让你的保镖上门去问候一下吧?兄弟,你一世英名,就要被他毁啦。”
马湘南斜瞟着电视里的足球赛,嚼一块口香糖,不再理睬对方的悲愤。说实话,他对一切往事压根都不感兴趣,甚至觉得姓陆的一张是非嘴,从来吐不出什么金瓜子,什么时候碰个鬼,踩一脚屎,也是活该。就拿小说里那一段来说,他当年挨打,打掉了两颗牙,不是自找么?
照他事后的说法,他陆哥冤深似海,其实连人家妹子的嘴都没亲,连搂腰也是隔着皮袄和雨衣,干干净净的童子身赤子心,只是在大树下心灵升华,畅谈了一通国家命运,重温了一通不自由毋宁死的时代精神,就惨遭暴力伤害。
事情真是这样么?好,若真是这样,在马湘南看来这家伙就更该打——道理再明白不过,他贴上巧克力,贴上甜言蜜语和呕心沥血,最后还赔上皮肉之苦,这种赔本生意是人做的?
他不但不反悔,事后反而倒打一耙:“不怪你怪谁?只怪你平时太贪心,雁过拔毛,见蚊子割肉,害得我没法信你了。”屁话,他马湘南是贪心,那又怎么样?伟大的市场经济已经潮起全国,就要碾得你们一个个粉身碎骨血流成河了。在这种形势下,贪心就是觉悟,就是进步,就是敢为天下先,就是革命战争年代里的冲锋陷阵炸碉堡。明白不?醒了不?报考大学时,他马湘南就压根不想进这个中文系,差一点去了农大的食品加工系,以为那里一个个都是美食大厨;再不济,他也得进个畜牧系,享受一下放开肚子吃肉的快乐,想象一下国营店里卖肉大爷的那种神气活现和广受逢迎——这就是民间俗话说的,听筒(医生)轮子(司机)杀猪刀(屠夫),姑爷都得这样挑。
他当兵三年一直在做这个梦。机炮连里最多他这样的大块头,都是扛重机枪、扛迫击炮的,没一个不是饿鬼,没一个不羡慕炊事班和白围裙。要不是老娘说畜牧系的猪呵羊呵闹心,他决不会改志愿。
但他后来也不觉得复句、修辞格、平平仄仄、创造社和语丝社有哪一点不闹心。一个“和”字,六种读音,有病吧?中文系由精神病院承包了吧?
他家住本市,寄宿没多久就改为跑读,下课后总是一脚油门踩回家,很多作业交给老娘去做。可怜那厅长夫人,党校教师,因逼迫儿子改过志愿,就得对儿子的学业负责到底,面对儿子甩过来的作业本,只能戴上老花镜,一题一题代为用功。但儿子没想到,天下的真理有可能并不一样,老娘依据另一种教材,其答案也常被老师扣分。“我妈说的!”他不甘心真理的多元化,去讲台那里扒开这个脑袋那个肩膀,缠住老师据理力争,“向毛主席保证,真是我妈说的,不信你去问。”
老师觉得这个争辩理由很怪诞。
老妈再英明也没法进考场,试卷就只能由他应付了。肖鹏劝他遇到选择题不妨一字一戳上口诀,笔尖戳哪里就是哪里:“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老虎不在家,答案就是它。”不过,这种小学生伎俩实在太堕落,太辜负党和人民。马哥毕竟是上进青年,更愿意串通别人同上厕所,抖尿时三言两语,互相核对答案;或备一顶“考试帽”,帽檐最宽大的那种,掩护他到时候目光四处潜游偷看邻桌笔迹。为对付校方严规,他还曾夹带纸团,靠一根橡皮筋穿过衣袖,另一端绑在裤腰带,到时候即便被老师盯上,只要手一松,纸团迅速弹回袖内,便能让对方查无实证,铩羽而归。
他的舞弊攻略更多表现于贿赂,提上大包小包,在教工宿舍进进出出——在他生意发达后尤其如此。那时他越来越有钱了,靠的是盒式录音带、二手自行车、走私电子表、女性内衣、尼龙袜一类,还包括押运活猪班列下香港,几天下来在漫长铁路线上混一个全身臭烘烘。连班上一个文学社的油印杂志《朝晖》也是他的商机。那不过是同学们的一些诗、几篇文章,纸张和装帧都相当粗糙,每期必余下一堆,塞在306室周主编的床下。他不知何时灵机一动,叫上俩同学帮忙,把剩杂志全搬到大街上,瞄准工厂和机关下班时的人潮滚滚,一边敲打铁皮桶,一边喊得震天响:
快看啦,第一届大学生优秀作文精选啦……
快看啦,望子成龙,望女成凤,可怜天下父母心,知识改变命运,大学生的成功之路就在这里啦……
快看啦,快看啦,限量发行,售完为止。要读中文系,作文有秘密。名教授指导,党政机关订购。看新时期大学生如何脱颖而出啦……
结果出乎意料,一些大叔大妈以为这是高考辅导资料,儿女不可或缺的成功秘籍,纷纷上前哄抢,有的甚至一买数本,享受批发价折扣。
不久,马哥又发现一个更大的商机。这一天,他在镜子前吹了头发,把皮鞋擦得锃亮,让随行的毛小武拎上公文包,像个秘书模样,随他一起昂首阔步走向市政府。经过一番交涉和等待,他由一位秘书引领,进入常务副市长办公室,递上营业执照和盖有公司大印的一份报告——他那些生意朋友的手里,这类印章多得像萝卜土豆,一抽屉几十个。在报告里,他承包经营的公司,经深入调查和慎重研究,决定回报全市人民的厚爱,义务清理河西区望月湖,还沿湖市民一片美丽的自然环境和一份健康保障。
副市长当然知道这个湖,靠近H大学的一汪臭水,多年来涵管堵塞,底泥淤积,蝇蚊乱飞,岸边垃圾成堆,湖水腥臭扑鼻,让人们捂鼻绕行或关窗闭户。只是苦于财政紧张,市府这些年实在顾不上。没想到眼下太阳从西边出来了,有企业献爱心来了,副市长把报告看了好一阵,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好呵,当然,好事么……”大概觉得这事太好了,便一定可疑了,首长仍是犹犹豫豫,“你们知道,这个,财政特别紧张哦,一年到头刮坛子涮罐子,能保住工资到位我就烧高香。我说的意思,你们懂?”
“我们在报告里写了,不要政府一分钱。”
“嗯,我看到了,看到了。小伙子,你们心是好的,非常可贵,非常感人,不过要办成这事不容易呵,人力,设备……”
“我们愿立军令状,三个月拿不下来,全员扣薪,老总滚蛋。”
副市长打电话叫来另外两个人,三人细审报告,交头接耳一番,这才稍缓紧张,有了副市长脸上一丝笑纹。送客人出门时,大概是已确认来客无诈,不可能有诈,再诈也诈不到哪里去,副市长握手致谢,还应客人之邀拍下合影。马哥提出请政府出示一纸批文,主要是考虑到施工过程中可能的噪声、臭味、临时占道等,请沿湖单位尽量配合。这当然是合理要求。
不过是一张纸么,副市长满口答应。接下来,马哥手持一纸红头文件,只差没夸口自己就是政府要员,把沿湖单位的门依次敲遍。又是讲政策,又是讲民心,又是讲国际形势,一堆口水沫子喷下去,听者早已半晕,在严峻的国内外形势下只得要么出钱,要么出人——他的“配合”要求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合理。这样,多见的情况是,一般单位抽不出人手,只好一千两千的,三千四千的,按单位规模大小认缴。于是事情刚开始,四万多真金白银便落袋为安,多得像白事店的冥钱,怎么看也不让人放心。
至于具体工程,不用急,马哥早就瞄准了附近一片营房。一番巧舌如簧,再加上一纸公文,果然激发出驻军首长的爱民情怀,很快派出两个连和几台军卡,嘿哟嘿哟一干就是十多天。
马总也没闲着,让小兄弟冒充媒体记者,挎上照相机,有胶卷没胶卷都到处按一通快门,专冲着感人的场面去。还不知从哪里叫来一些小学生,戴着红领巾,摇动小红旗,在湖边奶声奶气喊出一些口号:
向解放军叔叔学习!
向解放军叔叔致敬!
人民子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
…………
根据机炮连的经验,他知道兵哥哥们最受不了这一补。要是再给他们戴上大红花,系上红领巾,找几个花姑娘唱一曲《送郎当红军》,那他们想歇也停不下,还不一个个撒手撒脚疯了般地干?
他开支的面包、汽水、抽水机租费等,总共才六千多。本来要赠送一些积压库存的尼龙袜和电子表,还有邓丽君的歌带,但对方决不拿群众一针一线,说面包汽水已经不好说了,袜子一类则万万不可。更鼓舞人心的是,记者们还真来了。本市报纸大篇幅报道了新世纪公司联手驻军官兵,为全市人民办了一件大好事,解决了一个困扰大家多年的老大难。以至很快,一个暖心的公益故事铁板钉钉流传广远,连马哥自己也有迷糊,曾对毛小武说,我们什么时候废寝忘食了?什么时候泪流满面了?嘿,有味,有味,我们这么多感人的优秀事迹,自己怎么都没想起来呢?
马总在酒吧挑了个僻静雅座包厢,要了杯人头马。陆一尘今天约律师前来,也约几个同学碰头商议,看能不能用法律阻止肖鹏的胡编乱造。马哥兴头不大,不过老同学好久不见了,不来一下,怕人家说他人阔脸变,摆臭架子。
陆哥一直在打电话,预订自己外出的航班和旅馆,为一个包不包早餐的事,价格折扣多少的事,喋喋不休,死缠烂打,一招不成再上一招,已说出了一头老汗。据说他这次不躲一段不行。网络暴民已盯上了他。领导也来严肃谈话,都把他当成了问题人物。连手下几个女记者、女编辑也开始议论他拍头、拍肩、拍背、拍膝盖等下流证据,看上去也蠢蠢欲动,要加入抹黑大潮,逼得他好汉不吃眼前亏,得避避风头。
问题是,他越躲,不也越显得心虚,越坐实了肖鹏所加的恶名?不越可能诱发一些前女友、前情敌落井下石的更大兴趣?
陆一尘说到气头上,把两个露背的销酒女郎轰出包厢,还一个劲地摇头:“这世道,真没救了,审美价值都破了底线呵……”
这时律师到了。一位职业装的白面后生点头欠身,微微含笑,分别递上名片,放下公文包,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没忘记对刚才路上堵车一事表达歉意。陆哥约的毛小武、赵小娟等还没来,大概被堵在哪里了。三人只好边谈边等。
鲍律师说,他初步研究了案情,觉得这场名誉侵权官司胜算极大。这样说吧,侵权者肖鹏,虽是写小说,且已申明情节虚构,但既然采用真名实姓,至少是影射对象相当明确,那就不能有任何有损当事人名誉的造谣,更不能公开发布,造成恶劣社会影响。谁主张,谁举证,法律就是这样规定的。
“比如说您马总吧……”律师在便携电脑上轻触几下,显示出好几条侵权事实,他已梳理归纳好的。
其一,侵权嫌疑人指马湘南在当年的望月湖工程中,利用人民子弟兵的无私奉献,非法获利,数额巨大。但嫌疑人能提供账目、单据、银行资料吗?如果不能,这种缺乏依据的人格贬损,应否依法追究?
其二,侵权嫌疑人指马湘南当年混迹于社会,连一些群体事件,包括老知青要求返城的群体上访、某外资人士辱华引起的抗日游行、大学生们针对“豆腐渣”工程的揭黑反腐……也能成为他揩油的机会。他利用民众的同情心和正义感,常冒充民意领袖,以召开“研讨会”“碰头会”“媒体吹风会”等名义,逼迫众多餐馆、宾馆提供会议场所,实际上是强求免单消费。一些老板稍有不满,他们就用“革命者前线流血,小奸商后方发财”一类恶语,大吵大闹,以怨报德,加害守法良商。问题是,嫌疑人能对自己上述绘声绘色的描写,提供相应的数据、账单、证人、受害者营业执照吗?如果不能,这种恶意的流言传播,能否为法律所容?
其三,更大的事实要件是,侵权嫌疑人虽表面上夸赞马湘南智商超群,敢闯敢干,所提供的事据却有夹枪带棒之实。比如1981年那一事端中,当事人是否未经任何授权和公证,亦无任何监督,带领一些人到处煽情催泪私募钱财,就构成了人格名誉的重大疑点。这一描述十分恶意。嫌疑人一再暗示读者,当事人敛财有术,给自己购置了照相机等奢侈品,给随从者散发了车马费、辛苦费、夜班费、误餐费等。在整个过程中,钱物账目不清,其大部分据说后来被盗——这种说法查无实证,留下一个迷雾重重的想象空间。与此相关的是,当事人被指曾竭力阻止事态平息,实际上是为不法募捐尽量延续借口,不啻浑水摸鱼,更是公开教唆,滋扰社会,构成了经济和政治的双料违法。然而问题又来了:这一切描写到底是不是事实?嫌疑人是当事人吗?是目击者吗?有资格、有根据这样写吗?能提供多少可靠的数据、照片、录音、录像、证言笔录?他是否知道这种所谓爆料,会给当事人的社会评价、人格尊严、身心健康造成多大的侵害?
…………
律师看来业务精通,态度平静,表述简洁,但字里行间透出一种刀笔的狠劲,一步步把对手逼向绝境。
事态看来果然严重了。马湘南黑下一张脸:“都是他写的?”
“当然是。我要你看,你又不看。”陆一尘急得敲桌子。
“我招他惹他了?我没给他刷过卡、借过车、摆过饭局?狗杂种,我记起来了,他那次生病,我骑摩托去帮他拿针药,结果一家伙翻下坡,一条腿后来在医院里缝了五针。我说过什么吗……”马哥突然有点语塞,脸扭曲得厉害。
“马哥,别伤心,那家伙就是喂不熟。”
“募捐又怎么啦?”马哥揪了一下鼻子,“我都差点忘了,有个叫花子也来捐,倒出不少钢镚。我看得心酸,没让弟兄们收。”
“还有个老太,把一只银镯子也拿来,我不是也没要吗?这些事我什么时候说过?”
律师笑了笑,递来几张纸巾,让马总擦鼻子,平复一下情绪:“我充分相信马总的人品,不过不涉案的好人好事虽然感人肺腑,在这里却用不上。这样吧,如果我们要办成铁案,就得准备更多证据。”
“比方说,你马总因为对方的侵权,蒙受了哪些损害?谁主张,谁举证,法律对你的要求也一样。”
马哥经历的官司不算少,对这事不外行。要什么账目、证照、名册、合同、出货单、病历、离婚协议……他手下的人大多能搞定。什么法官检察官,他手下人也对付得多。不过,律师所要求的所谓损害,这一刻却不容易说得清楚。公司利润最近下降了吗?好像没有。媒体近来有跟风起哄的文章吗?好像也没有。自己的食量、体重、胃病有无明显变化?这个,好像也说不上,说不清……既如此,按鲍律师的说法,没有后果就谈不上损害,整个诉讼的基点有些悬。
陆哥急得直挠头,建议把他家老三最近的病提出来,挂上诉讼。马哥倒有点犹豫,含糊了一下,上了趟厕所,回来又含糊了一下。
是的,要说损害,实话实说,老三确实是他最深一道伤口,甚至是他看不到头的漫漫黑暗。他有三个儿子,当年违规超生的罚款都好几万。他老马家喜欢生娃,喜欢儿孙满堂,在这一点上他与老爸、老爷一个口味,不愿意让婆娘的肚皮闲着。不过这些年下来,娃多事也多,一件件都扎心扎肺。老大马波学业还马虎,但自老爸再婚后就没笑过,总是说老爸偏袒狐狸精,要婊子不要儿子,高中毕业后便一直杳无音信,到现在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老二马澜,十六岁就把一辆宝马玩出了车祸,一头撞到山崖下,不但撞死了女友,还撞瞎了一只左眼外加半只右眼,以后做个守门的,也不方便了。
这种情况下,老三马浩算是马家最后的希望,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要命的是,好容易砸下数百万送他出国留学,一个高中读了五年,一个本科读了七年,倒读出了一座肉山,腰间挂上两三轮肥肉,一张大脸胖得要炸皮,肉堆聚集很难再挤出表情,要笑要怒都得靠指头去扒拉。他回国时挂了耳环,蓄一条小辫,牵一条秋田犬,去医院体检,各项生理指标几乎都糟过老爸。据医生说,他那个肾已是一个老年肾,肯定是手淫过度的结果。
好吧,有病先治病。但那家伙在家里一趴两年,每天不到中午不起床,不吃下八个鸡腿四个鸡蛋三杯奶昔就停不下嘴。除了打游戏,就是电购网购,订来的大包小包源源不断,送货员几乎踩塌了门槛。他算是有洋文凭的,学酒店管理的,却口口声声不愿干那“侍候人的活”,好像他还干得了别的什么。他又说自己要求并不高,早就看透了这个世界,以后并不想荣华富贵,能过上老爸的日子就可以了。
呸,小兔崽子,口一敞,气一喷,什么叫可、以、了?他以为他是谁?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打呵,他可知道老爸在机炮连当牛做马的日子?知道老爸押送活猪班列成天臭烘烘的日子?知道老爸编印《企业指南》时一家家去敲门而且到处点头哈腰低三下四的日子?……马大个想到这里又鼻酸,又得揪纸巾。
特别是最近,邪了门了,见了鬼了,浩哥不过是看见一个老同学的阿沙瓦犬,比他的秋田犬贵太多,就觉得没脸见人,太让人受不了,三天两头要出走,要出家剃度,要上医院查基因——好去找自己真正的爸,更有出息的亲爸。
有一天他彻夜未归,靠公司保安全部出动,靠打电话报警,人们最终才在一个写字楼的地下车库,找到赤身裸体的他。
马哥这才相信,他远不是什么青春期性压抑,给他找小姐恐怕是个馊主意。这家伙看来也远不是顽皮和懒惰,逼他跑步没用,逼他看革命战争英雄片更没用,恐怕得送去精神病医院上电疗。
一听说电疗,他妈就以泪洗面,好几次在丈夫身上抓出一道红一道紫,一头乱发往他怀里撞,要拼个你死我活:“姓马的,你还我浩浩,还我儿,他好端端一个人就是被你教坏的呵……”哭到伤心处,她又一屁股坐在地上,说自己不管了,再也不管了,出家修行去得了,还大哭自己命苦,嫁了个混世魔王,酒囊饭袋,谁碰上谁倒霉的扫把星,把她一个模特明星的美好青春毁了个透。不是么,她参加花道比赛获了奖,人家就说肯定是她老公花钱买的。她参加古琴比赛获了奖,人家又说肯定是她老公花钱买的。就连业余模特走T台,她的老本行,饭碗里的事,女人们也一个个挤眉弄眼,皮笑肉不笑,不也是往她老公那一头浮想联翩吗?她再赢也是输,再优也是废,简直有钱就是天生原罪——人们的彻底势利,原来也是彻底的妒富和仇富呵。
她哭天抢地,把自己那些奖杯、奖座、奖牌统统砸到门外。老公开始还去捡回来,捡到第三次时忍无可忍,揪住她一顿暴打,打得她嘴角鲜血。
也把自己打得一顿涕泗横流。
就是在这场暴打中,马哥寻找纸巾,发现老婆藏在手包里的录音笔,已录下夫妻间此前的多次争吵。
什么意思?
老婆也对老公搞情报?
他忽感一股寒气从脚跟冒到头顶,全身毛发倒竖。
此时的酒吧已进入点歌环节。有人点了支嘻哈,于是男歌手暴扒电吉他,女歌手狂扯电二胡,两人都穿金属亮面服,中西合璧一并发出金属人的长号,声浪有一段没一段地不时挤入包厢。没一个音是稳的,没一个音是整的,专往神经难受的地方戳,与神婆巫汉鬼森森的叫魂差不多——马哥在浩儿的窗外曾有所闻。
“哭丧呵?”他大拍桌子,冲出包厢,指着台上溅沫子,“喂,说你呢,就是你,看谁呢?”
台上人影与人声均戛然定格。
“小罐子,老子今天带来贵客,你不给面子了。酒也糊弄我,歌也糊弄我,老子这辈子就会唱一首,你小子也不好好唱……”
他说完手一招,让守在门边的司机跑步送来手机,拽过来就开始拨号。他要干什么?要找黑社会来闹场,还是要让警察前来查毒,还是要调来轰隆隆的挖掘机和推土机,替政府义务拆除什么违建物,搅一个尘土飞扬天翻地覆?……小罐子吓得脸色大变,立刻回头挥舞双手,对手下人大声命令,退单,退单,统统退单,今天晚上歇了!
赵小娟来到酒吧时,场面上正是乱哄哄的这一出。客人已散去大半,如地震危险区的居民正一拨又一拨被劝离。几个保安忙不迭帮忙下窗帘和收酒具。不知何时,马大个一脚踢翻椅子,又一脚把椅子再踢翻一次,把椅子当成足球,直到把椅子踢得散架趴下。他头戴一顶不知在哪里捡来的草帽,手握半瓶酒,走得跌跌撞撞,像一个街头酒鬼,巡视一大片空空的座位。他没认出新来的老同学,咧一咧嘴,要理不理,看来已是半醉。
正事完全没法往下谈了。
陆哥很着急,拉住鲍律师反复解释,回头又对赵小娟嘀咕:“看看,看看,资本主义就这德行,有了几个臭钱,基本上不做人事。”
大三那年也是多事。校园里一幢刚刚建成交付业主的大楼,出现了墙裂和漏水,成了亮丽的危楼。据说承建公司老总是省里某位大人物的公子,又据说记者采写的深度报道最终被省报扣压不发……这一下就炸了锅。要揭黑,要反腐,要莘莘学子的生命安全,校园里各路杠头的肾上腺素再次燃烧。
照肖鹏小说里的说法,当时重要的现场就是报社大门口。附近墙上糊满了标语和大字报。报社招牌被泼了墨。紧闭的大栅门这一边,数百男女学生封堵了行道,坐的坐,躺的躺,在街灯下相互忍受汗臭和尘垢,表现出战斗到最后一息的悲壮。栅门那边则桌子堵成一线,桌上有医药箱、热水瓶什么的。几个面熟的校系领导,还有些干部模样的,大概来自教育厅和省报社,在那里一蹲好半天,对同学们隔栅相劝,态度和蔼却又面容疲惫。
马湘南不会放过这个激情机会,曾带人往这里送过橘子汁。他既然拉起了一个“全国大学生大改革大开放基金会”,简称“大基会”,糊了几个捐款的纸箱,捞了不少捐款,就不能完全没表现,多少得露个脸,亮个相,拉个风,给自己的团队拍几张照片。有些学生宣布绝食,但橘子汁还是可以喝的。因此,一位陌生的小人影扑向马哥时,完全是一团馊馊的橘子味喷来,喷了他满脸满怀,几乎结成一层黏糊糊的面膜。
少年忍不住哇哇大哭:“大哥,你说我们真错了吗?你说我们错在哪里?我们真是无政府主义,是违法乱纪的坏人吗?”
马哥一愣,觉得这简直是个宝宝。
马哥摸不着头脑,让他慢慢说。对方一跺脚,倒说得更加宏伟和远大:“大哥,这个国家还有希望吗?革命,怎么就这么难呵……”
他事后不知自己说了些什么。
此时天渐渐亮了,天际线出现一抹鱼肚白,给一张张人脸曝光。眼镜宝宝这时才瞪大眼,发现马湘南面熟:“哎,你不是组织部的马叔叔吗?”
“你忘了?上个星期天,你找我爸推销党章。就是你吧?”
马湘南最大的本事就是脸皮厚,脑子快,大难临头扛得住。“哎哎,你们也不是孩子了。不该问的不要问,不该知道的不要知道。知道么?”他干咳两声,眼珠轮了一圈,吸下几口橘子汁,总算赢得了应急的时间,然后拿腔拿调,说同学们好,同学们辛苦了,说上级领导是关心你们的,说这天可能要下雨,说最近又上映了一部日本影片……总之东一榔头西一棒子,最终也没说党章的事。
待娃娃们还在努力理解他的意思,他早已发动了摩托。他后来其实也后悔。跑什么跑?轰什么油门?他卖党章又怎么啦?他大河马爱党爱政府又怎么啦?在他看来,屁话少说,三担牛屎六箢箕,这一党那一派其实没多少差别,都是奔米米而来——至少多数人是这样。谁要同米米过不去,那才是傻子。不是么,他卖党章是吃“红”米饭,赚的是公款和集团购买力;倒腾袜子、内衣、电子表什么的,是吃“黄”米饭,挖的是民间散户金矿。天下的米米都一个样。当然,他后来发现世上还是“白”米饭最好吃,一不要产品,二不必干活,糊几个募捐纸箱,立几块流动展板,就可以从民众那里“白”拿。上次外资某人士的罚跪辱华事件,就是让他撞上了“白”少爷。眼下不过油水更大的“白”大爷来了,门板也挡不住。
也就在两天前,几块展板就感动过一个黑大个,某国营大型煤矿的老总,代表全矿工人来给“大基会”捐款十五万。
看来这个烤红薯般的黑大个,真是被展板感动了,对展板上武大、中大、北大、厦大之类的联名呼吁也信以为真。可惜马哥就算吃了豹子胆,也不敢接下这一颗烫手的原子弹。他的草台班子连个银行账号也没有,怎么受得了这一补?
结果,君子只能割爱,马哥还倒贴了一顿饭。两人架起酒瓶对吹,片刻之后,马哥不省人事,滑到桌下去了,由兄弟们抬回家。
没料到,多年后,马湘南初尝列车软卧票的市场化,走进往日这一高干专享禁区,试着咳嗽、吐痰、放屁、捶桌子、跷二郎腿,突然发现隔壁包厢里一位看报人眼熟,忍不住上前问,这位大哥,你是不是姓郭?……
两人好一阵握手,摇头,呵呀呀,啧啧啧。说起当年的事,不胜唏嘘。但黑大个一直未提到那次捐款,即使被马哥提到也听而不闻。这里的意思,马湘南后来好像明白了。
直到这时,马哥才知道对方不再是国企老总,两年前已出任副省长,这次正要去某个国际交易会致辞。
“那时都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有点像一个时代的早晨。”副省长喝下马哥拿来的啤酒,神情稍显活跃了,摘下眼镜眺望窗外的山河,“那时的人们不无幼稚,也不乏热情天真。是不是?现在呢,找一个比喻的话,可能就是新时代的正午了。”
“你是中文系的。你该知道,好像是英国作家狄更斯说的吧?这是最好的时代,这是最坏的时代;这是智慧的时代,这是愚蠢的时代;这是信仰的时期,这是怀疑的时期;这是光明的季节,这是黑暗的季节;这是希望之春,这是失望之冬;人们正在直登天堂,人们正在直下地狱。”
马哥大惊,说你还是个学霸!
“郭省长,”马哥觉得应该称职务了,更应把对方的职务往高里喊,“我一定照你的意思办。从今往后,我大河马就是你的兵,你指哪,我打哪,你说东,我决不往西。不管你是分管财政、外贸,还是主抓国土、城建……哎,我猜你少不了要管外贸,没猜错吧?”
这里其实已暗伏玄机,首长不会听不懂。“百废待兴呵,各行各业都重要。一个人真要建功立业,最好是一专多能,触类旁通,在多个领域都有过摔打磨炼。是不是?”他没正面回答。
一个秘书模样的人进来了,给首长送来几份批阅件,续了一下茶水,顺便看了马湘南一眼,好像他的花衬衫和尖皮鞋不该出现在这里。
马哥知道,副省长已不是当年的黑大个了,已有秘书来续茶水了,也学会了“王顾左右”答非所问了。自己是否该把“你”改成“您”,是否该在这个包厢跷二郎腿,确实也得掂量了。他只得怏怏告退。
不过,有了这一次旅途重逢,马哥宽大的办公室里,就有了一幅与副省长亲密合影的大照片,嵌在镀金雕花的大相框里,让来客们吃惊,争相打听有关故事。他肩上架一只金丝猴,手持高脚酒杯,当然不会说什么,只是眯眯一笑,让人们尽管去猜想。正如办公室里,他还有一些与将军、部长、大使、著名艺人、业界大佬的合影照,照片后面的故事同样不宜轻易告人。
出于同一种考虑,马总后来还有过一些神神秘秘的电话,比如在宴会包厢里推杯换盏之际,他可能看看表,突然起身告退:“对不起,我在前台约了一个美国电话,是郭省长的。”他向身旁左右点头抱歉:“你们慢慢吃,我等一下就回。”
在尚无手机的年代,他这一招屡试不爽。哪怕只是去厕所丢一泡尿,去花园里抽一两支烟,或是在大堂找一本花花杂志翻了翻广告,但只要攒够了时间,他回头就能让桌上的客户或朋友惊羡不已。
当然,与那些人物的合影并非造假,郭副省长后来也真给他来过电话。对方开口就是急事,问他的工厂里或工地上,能不能紧急安排两百个农民工就业,就两百,不算多,以便处理一个群体事件。这是若干年后的一天。当时马总两肋插刀,想都没想,很快把事情安排下去,还连夜去当面汇报。他发现对方住在招待所,头上贴有白纱布,挂一网状外科头罩,狼吞虎咽一碗蛋炒饭。
他后来才知道,对方是在群体事件中被水瓶击中,怕老婆和老娘瞎担心,才暂时躲进了招待所。
副省长感谢马总出手相助,但也无法多谈,放下饭碗还得去开会。临走时只是拜托了一句,这批人收得了还要留得下,千万要稳定。
那一刻,马总本来想乘机诉诉苦,请对方来公司现场关心一下,又想邀对方一起坐飞机去地中海转转,再赠一块什么风雅兮兮的老坑端砚……但都没来得及说。想知道对方是否喜欢京剧,也没来得及问。他只记得对方吃完饭,用手抹一把嘴巴了事,热毛巾也没用上。他还记得招待所里有人把一些货箱搬来搬去,不知是什么意思。还有些人急匆匆来去,相互咬耳朵嘀嘀咕咕,不知是何情况。
附网友留言一则。人间极品闹药@肖鹏:不好意思,在下跟马湘南干过,略知内情一二。他确实是包装套路不少,比如当着客人的面,司机经常会给他送来一个报告,然后他很不耐烦地把报告甩回去,大声训斥:“这些小事也来烦我?去去去,我不是早就说过吗?十万以下的,你自己定。其他的事情去找黄矮子。不是一亿以上的项目,不要来问我。”他这种把地球挂在裤腰带上的霸气,说实话,就是我当年跟定了他的理由,也是我在他那里很快逃之夭夭的理由。
如果你愿意更多了解你这位老同学,可私信与我。
小说是表现生活的——中文系的各种教材都这么说。
肖鹏自写小说以来,却逐渐困惑于一个问题,一个很大的问题。这么说吧,如果有人以为小说里有生活的全部,小说与生活之间可以画等号,那恐怕是一个天大的错误。
道理很简单,小说无论中外都别名“传奇(novel)”,总是聚焦于新奇之事,于是生活中大量的吃喝拉撒和生老病死,因琐屑无奇,一开始就被排除在小说之外,成为大盲区,相当于“沉默的大多数”。这就剪去了80%左右。连任何伟人或美人无聊重复的日常,也都处于此类盲区,更遑论其他。
其次,很多故事早已积累在前,若与后来的故事大同小异,在读者看来几近重复,也必被小说家们避开,一如武松打虎后,就不会再有仿武松打虎;庄周梦蝶后,就不宜再有你我梦狗;如此等等。这又得剪去10%左右。
接下来,另有一部分生活,奇到了单色调、极端化、十分罕见的程度,虽可能真实,却也简单乏味,或令人生疑,如亚里士多德《诗学》一书中提到的,好人好到了几乎从不做错事,坏人坏到了几乎从不做好事,诸如此类,没法让受众悬心地“紧张”与“惊讶”,不易产生代入感,那也大失吸引效应和审美价值,跌出了小说的兴奋区。这又会被剪去不少。到最后,伦理、宗教、法律、政治、习俗、市场和资本等,布下了各种心理安防禁区,还会让小说家们主动或被迫地剪去诸多“不合适”“不正确”“不允许”的东西……
由此下来,七剪八剪,大树就可能剪成一个棒槌,甚至一根牙签。不妨想想,如果一个读者凭借棒槌(甚至牙签),去想象、辨识、规划、营建自己的生活之树,岂不会在真正的生活那里碰得鼻青脸肿?
很多人对生活的无知、失望、愤怒,是不是多来自于小说的误导?
换句话说,一种逼得小说家们没工夫撒尿的追新猎奇,是否一定合理?特别是从当代的小说来看,谁能保证,小说家们挂一漏万之后,所取之“一”必定比另外千万个“一”更重要?更能表现真正的生活?
明此理,大概就不必对筛选出来的东西过于信任了。
不管怎么样,肖鹏眼下已写到了七七级的毕业,一个具体利益突然逼近的微妙时刻,也是有些人日后不堪回首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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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说明:因有网友和机构投诉,此处被屏蔽一千七百多字,以后是否恢复,视作者申诉结果而定。)
也就是时隔几年,马湘南已身家莫测,另有好几处离宫,光是家里的名酒就有数十种,光是锅就冒出五六十个,铁的,银的,铜的,陶的,煎的,炖的,吊的,平底的,桶状的,桃形的,鱼形的,杀菌的,除腥的,烤蛋糕的,炸油条的……占满整整一间储藏室,不知吞吐过多少奇珍。有这么多锅拱卫主人的肠胃和心情,他出门应酬,一高兴,就叫人把门外擦皮鞋的统统传唤进来,给夜总会里所有的人,认识和不认识的,统统擦上一轮皮鞋,搞得大家都大为惊愕与欢乐。如果他更高兴了,就一边打电话一边往外走,跟在屁股后头的司机,会奉命给所遇见者一人一张百元大钞,就当是钱多得烦人,得让老百姓帮忙花掉。
更让人惊讶的是,他不但喜欢锅,而且迷上了开会和操训,动不动就集合手下,统一制服和动作,众志成城地升(公)司旗,唱(公)司歌,背(公)司训,听他一本正经地上课训话:“……你们不是有人偷偷贴标语,要打倒马胖子吗?贴呵,贴呵,使劲贴,我马胖子就在这里。你们最好贴到天安门去,我报销机票。你们最好搞飞行集会散传单,我保证一个不抓,还给你们发奖金。”
“……少给我讲自由,少给我讲个性。个性算个屁!狗屎没个性吗?猪屎没个性吗?有干有稀,有黄有黑,一坨一坨都不一样。但狗屎猪屎永远都是屎。要打江山,要救自己,你们就必须把那个狗屁个性甩在地上,踩三脚,跺三脚,再吐三口痰。我们是谁?我们是市场经济的敢死队,只能靠三大纪律八项注意,靠光荣的革命传统,靠全公司上下同欲死心塌地。那个三大纪律……”他随手指定一个人,“你给我背。”他又指定另一个人:“八项注意,你背!”
这里的人都知道,马总还特别注重全员体能锻炼,一有机会就逼他们列队跑步,大概是想跑出革命军营里的忠诚与顽强,跑出铁军声威。他亲自吹哨,亲自原地小跑示范动作,吹着吹着大呼一声“停——”,大家以为有什么大事发生,其实他只是指定一位男员工:“你把鼻涕擦干净了,好不好?”然后挥挥手让大家再跑。过了一段,他突然又大呼一声“停——”,指定另一位女员工:“喂,喂,你花短裤都出来了,看不得,看不得。”这是指对方的女裤侧缝没扣严实,露出了一线花色。
大家也知道,如果他对操训满意,很可能慷慨犒劳,从一百到五百,赏金不等。以后包飞机出国去玩玩,也是他的许诺。
马湘南无意间发现妻子的录音笔,变得沉默了许多。尽管女人已多次认错,说她只是玩玩,以前并没玩过,更无其他人参与其中……马总还是觉得背脊透凉。他是个大嘴巴,平时在自家人面前信口开河惯了,不记得自己说过什么。问题是,她从什么时候开始录音的?录下了哪些?录了又准备干什么?
更可疑的是,他并没深入追问,她为何要保证绝无其他人参与?这种未问之答,不正是一种心里有鬼不打自招?
她后面是什么人?某个闺蜜?某个男人?某个商业对手?某个邪教团伙?……难怪已有好长一段,马湘南总觉得身后有一种似有似无的目光,但真要去找,又找不到的目光。天啦,这娘们不会在哪天冲他微微一笑,最终揭开这个谜底吧?
“你以为我真是瞿小凤?”
他大叫一声,在沙发里醒过来,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怎么啦?怎么啦?小凤急忙赶来,端来一杯水,在他背上轻拍,用毛巾给他擦汗,慌得几乎要揪胸和垂泪。
马总把她一推老远,声音哆嗦:“你不要过来!”
“你说,你真是瞿小凤?你真是瞿士廉的女儿?真是胡梦海的弟子?真是出生在香港铜锣湾?真读过北京舞蹈学院?……”
妻子脸色惨白,呆了片刻,哇的一声五官全垮了下来。
第二天,马总脸色铁青,让总裁助理带几个保安,把办公室、接待室等所有重要的地方都查了个遍,没发现窃听器和针孔探头。不过,他好像还不放心,后来不论在哪里说话,说着说着就卡壳,就走神,就东张西望,查看灯罩里面、桌子底下、椅子后面、盆景暗处……还在门框上摸来摸去,敲敲打打。不用说,这时的谈判或聊天总是索然无味半途而废,以至人们私下里叫他“马半席”,因为他连酒都只能喝到一半,不知何时就开始闹,闹完就走人。
更过分的是,他对老哥们也疑神疑鬼。想当年他们共裤连裆,臭味相投,三天两头就泡在一起,什么坏事没干过?什么样的弟兄能有这么好玩,能有这么亲?可现在,即便已把来人随身的包箱检查过,刚摸上一圈牌,他还可能愣头愣脑问一句,没录音吧?过不久又问,真没录音吧?过一会儿还问,你确定你的手机没被别人做手脚?……直到你把手机关掉,掏出来摆在显眼处,甚至用毛巾包裹,用保密箱封存,送卫生间隔离,他还可能目无定珠,挠头挠脑,提不起精神头。
呸,这家伙什么时候被黑客或卧底搞成了强迫症?
老哥们来得日渐稀少,于是他常把自己关在总裁室,一天下来无声无息,不知在干什么。儿子马浩偏在这时候给他再次添堵。这个小少爷,老马家最后的希望,什么事也做不了,什么东西也不想学,唯电游和手游玩得疯。不知什么时候,他居然拿过一次韩国的手游竞赛奖,让他妈咪洋洋得意到处吹嘘,拿奖座给客人们看过好多次。儿子满嘴的“同款”“流码”“杜比”“卡顿”“带宽”“风投”……很像个科技高人、IT业资深人士,也能说得老爸无语。
拗不过他妈咪的逼压,马总终于给儿子投资了一个影游公司。没想到的是,浩爷还是浩爷,天下第一大活爷。三千万注册金拿去后,一年多下来,网剧没见他拍一部,游戏也没见他做半个,只是找了些靓妹来做过一场时装秀,还有两个主题体验酒会,邀来各路宾朋,虽挂上IT名头,大概一毛关系也没有,不过是虚头巴脑的烧钱。不,烧钱眼下在他那里也叫风险投资。到最后,一不留神,听说他又去银行融资,质押全部股权和若干借款,相当于杠杆上加杠杆,要在股市里挖金矿。
他哪是玩杠杆的料?他乳臭未干就想张嘴啃天?他见过真正的大鳄吗?见过他们那令人万分恐怖的白嫩白嫩小肥手?见过他们眯眯笑眼里的刺骨寒光?果然,这家伙几乎一买就跌,一抛就涨,运气好得可以点火,想不亏都不容易。到最后,肯定是落入人家的伏击圈,股价一路向下越套越深,眼看就要逼近平仓线。
小少爷还在坚信反弹奇迹,倒是妈咪沉不住气了,成天哭哭啼啼,一把鼻涕一把泪,央求丈夫尽快补充儿子的保证金,避免平仓大放血。
马总掀翻了一桌菜,酸甜苦辣天女散花,指定女人一连十几个“臭娘们”,狗血淋头骂了个够,然后又骂郝长子,一个派出所所长——不是么,那猪头千不该万不该,明明抓了马浩的嫖娼,还查出了摇头丸,满可以把他关上半把月,加判两个月也不难,说不定刚好就把这一波股市大震荡跳过去了。可那猪头偏偏情深义重,要回报马湘南的一箱酒,对年轻人搞什么重在教育的怀柔,偏偏又微笑,又拍肩,又送普法光盘。结果呢,好,咣当一下,把小崽子一摩托送回家,准时送到了大鳄们的嘴里。
你关他几天会死呵?老子早知道,就出钱请你们关,按五星级宾馆算房钱,不行吗?马总骂完猪头所长,还是去公司打款了。
可怜天下父母心。
公司的财务安全制度太严,让他不得不跑一趟。于是就有了如下画面:他想避免堵车,交代司机改走三环线(在儿子眼里却是故意舍近求远);没料到三环线也堵,只好叫司机一轰油门,猖狂窜入逆行道(在儿子眼里却是故意违章好拖延时间);被警察拦停后,一时说不清楚,只好弃车跑步了事(在儿子眼里这老家伙连出租车费也死抠);到最后,他跑得鞋底都掉了,魂都丢在路上,差一点跑出了虚脱和心梗复发,面色惨白地赶到公司签字、盖章、输密码、打下电子指纹,核准财务部的打款(在儿子眼里这一切纯属瞎编,哪有这样愚蠢和复杂的过程,出纳的事也由老板来做?是不是还要一五一十亲自扒拉金元宝?)……总之,马湘南走出公司大楼时,泪流满面,摇摇晃晃,觉得全身哪里都不听使唤,连揪一把鼻涕都差点没揪对地方(在儿子的想象中却是暗自得意,乐颠颠的一身舒坦)。
其实,马哥差不多早已看清,他的钱毫无意义,怎么做都是个屁。即使他死上一轮又一轮,也救不了儿子,更讨不了儿子一个好。即便他把自己最后一块心肝恭恭敬敬献给儿子当早点,对方也可能没口味;即便吃一两口,那也是勉为其难,给面子。
浩爷后来就是这样冷笑的。“谁要你打款啦?我开口了吗?发函了吗?给短信了吗?我说了半个字吗?好笑,你不就是一直等着我苦苦跪求吗?没门儿,一辈子别想。你要装,那是你的事。”
毫无疑问,对方是指追加保证金到账晚了,晚了十几分钟,相当于功亏一篑,比强制平仓晚了要命的最后一丁点,于是马浩的全部质押品灰飞烟灭。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子没有抓住援手,落入了万丈深渊。在坠落者看来,这一丁点根本不是跨行转账的难免迟滞,一只抓空的援手,恰好是老家伙最想要的结果。
马总全身发抖,眼睁睁地看儿子打一响指,打电话邀伙伴去夜店。这畜生,这畜生呵,畜生中的畜生呵,输得卵毛都没了,却像打了个嗝,把几千万当成牙缝里的一点菜屑,不以为然地吐出去。你就不能悲痛一点?即便不顾及父母,满脑子只有你自己,悲痛三五分钟也好呵。即便你学不会悲痛,学不会和气,学不会惭愧,那么就上愤怒,上仇恨,上残暴,冲着父母咬牙切齿破口大骂也好,干掉家里两个老奴才也算回事——你总不能在爆仓的当晚就去夜店吧?
打这天起,自接下儿子更多债务,马湘南更成了一个闷罐子,更不愿见人,目光总是直愣愣的,见谁都像不认识。连上门查税的大盖帽,追债的刺青猛汉,哭哭啼啼的公关女郎……照说都是公司该小心应对的VIP,也被他当作空气,从不看上一眼。除了吃几口饭,在院子里散散步,他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似乎迷上了打火机,把打火机拆了装,装了拆,拆了再装,在桌上留下一堆零碎。
妻子和友人都劝他见医生,他一点也不配合,大概想挺住自己的面子,不愿同什么精神病扯上关系。请最好的医生上门,也被他顶住门,给骂了回去。
结果,这一天,身边的人没看住,他最终消失于卫生间窄小的窗户。一个黑影从那里飘忽而去,下坠得越来越快,越来越呼呼响,越来越干脆利落直截了当,最后轻轻的一声叭,如同一个小小的水泡绽破——当时小区花园里寂静无人。
就那么一点小动静,一切变得再简单不过。他在深红色砖地上架臂勾腿,留下一个孙悟空的造型定格。
这是最早目击者描述的。
他想必是想腾云驾雾,十万八千里,飞离这累人的日子,飞入一种无边无际的寂静,他可以不再见人和不再说话的地方。
马湘南的追悼会上,来了不少人,包括马澜、马浩和他们的母亲。他前妻也到场,前妻所生的大儿子马波却未见人影。不过,一位老堂哥致悼词时,一再提到波波,提到那孩子的前程无量,想必是给亡灵一点安慰。
只有林欣最知道马波的下落——当年母亲哭哭啼啼把他送到陕西,找到她前夫的这位同学,让孩子好歹进了个二流本科。与其说是看重同窗之谊,不如说是出于对男人喜新厌旧的义愤,林欣当时还真拼上一口气,把内招指标跑了下来。
磨难也是幸运,马波——不,已改从母姓的孙波,就是在重大家庭变故下,突然孤愤立志,从一个落榜的垃圾生,一步步奋发图强,脱胎换骨,不仅以全优成绩读完本科,后来还北大硕士、哈佛博士、剑桥博士后,直到最后在梅里达机场冒出来,给林欣献上一束洁白的毛蟹爪兰花。
“对不起,林老师,我迟到了三分四十秒。”他把时间精确到了秒。
林欣惊喜地尖叫,一把将他搂在怀,直到发现他脸红,才意识到他已不是个孩子了,说不定都结婚成家了——呵呵,抱歉。不过,无论怎么说,她没想到这次出来学习手语对外翻译,竟能在墨西哥巧遇学生,更没想到对方已出落得如此英姿勃勃,实在令人高兴。对方一身带帽的运动装朴素如常,名校生的自信和孤高却深藏不露,国际化礼节规范还轻车熟路。受校方委托接机,他带来了旅行者最需要的地图、公交卡、手机卡、万能插头,还有中国人少不了的电热壶,把任务完成得细致而温馨。一路上取行李,开车过卡,入住酒店,代问网址和餐厅……办理这些时,他都是“谢谢”前“谢谢”后的,每一动作都简洁轻巧,不时绽一脸微笑,给每个陌生人播洒阳光。
出于某种兴奋,林欣第二天临时取消一个约见,不惜任性失礼,也要去参加孙波的报告会。据她后来描述,报告会先由一首钢琴曲预热,博士手上闪耀一枚婚戒,在琴键上又揉,又刨,又啄,又捶,令人眼花缭乱。他揉出了迷乱星云,刨出了急风暴雨,啄出了小桥流水,最后捶出甚至砸出了灵魂的天崩地裂,完全是专业水准,惊得台下的中国交换生们目瞪口呆,发出尖叫和口哨。
报告正题更是让听众们掌声不断。“你要么一骑绝尘,要么被甩下十条街。永远不会有匀速前进的同行者。”这样的励志警句说来就来。“就算你待在原地,就算你缓慢成长,那也都是十足的后退。”这样的忠告振聋发聩。至于他自己,虽已拿下了北大与哈佛,虽已有五门外语并出版过专著,但他还需要更多的学习和实践,起码要完成欧、亚、非、美每个洲各三年以上的工作——这正是他来墨西哥任教的目的。待他把拉美的这两年攒下,他就有了最完整、最亮眼、最坚实的资历,就成了联合国某机构高级专员职位毫无悬念的接棒手。同学们,知道那意味着什么?那是国际人的身份,真正的世界公民,年薪加补贴共六位数美金,享有国际协议所保证的永远免税权。
听众们都惊得说不出话来,甚至忘记了鼓掌。
投影幕布上又出现了玛雅人的儿童诗、民间涂鸦、妇女手工艺品。报告人无非是要让听众们明白,读书并不是一切,参与公益同样是人生的必修课。刚才大家看到的就是一个NGO项目,也是他资历的一部分。
…………
不知为什么,当四周的娃娃们争相举起手机,争相在报告人那里求合影和求签名时,林欣却突然有说不出的迷惑。她没听错吧?她一直想听到“六位数”和“永远免税权”以后还有什么,可偏偏就没有了,就转到什么玛雅人去了。好吧,就说说玛雅人,那些黑脸的小矮个。她在车上曾问过这事。如果她没记错,自己的得意宝宝当时明明是耸肩,是挑眉头,说他们就是喜欢散漫,喜欢自由自在,不愿当经济动物,其实也挺好,外人完全没必要改变他们……
他确实是这样说的。既如此,刚才的视频又算怎么回事?NGO是不是“外人”?NGO要来干什么?NGO不过是来送娱乐,送热闹,送新闻热点,秀一把情怀,然后积攒宣传花絮,拍出漂亮视频,以便将来申请经费或职位时播放示人?有了与这些黑矮个们混过的证据,一个当代精英的正义感和崇高精神就无可怀疑?
林欣这些年长期打交道的哑童、盲童、聋童、自闭童……也喜欢散漫,喜欢自由自在,大概也不愿当经济动物(慢点,“经济动物”这个词的手语该如何比画)?一个个真实而活泼的生命就在这里,在你的面前,其处境是否也不需要改变?或者说改变在什么意义上,该被高尚者看成了多余甚至恶行?
林欣其实很想说服自己,六位数就六位数,自己的学生其实已经够好。彬彬有礼,人畜无害,说到哪里去都是清流,起码比他爸当年要强。他精算前程,精准打击六位数,也不是什么罪过——事情倒可能是你落伍了,怎么说呢,一个九斤老太终于炼成,你对新时代开始少见多怪了吧。
不过林欣走出会场时,还是不无茫然,甚至有点自怜欲哭的感觉。以致访学结束,孙波送她去机场,她觉得手脚僵硬,口舌笨拙,脑子里空空的,不再有搂上去的冲动,甚至连伸手拍肩或摸头也有迟疑。在那一刻,她吃惊地发现,对方其实娃娃脸和个头都随他爸,不过是多了些清秀、文雅、精明、低调奢华,还有待人不远不近的暗中距离。
“还有六分十秒。”博士看看手表,腼腆地微笑了,“老师,海角天涯,机会难得,您再给学生一些指教吧。”
老师犹豫了一下:“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
“……你爸的墓地,你有机会要不要也去看一下?”
“林老师,您觉得有这个必要?”
“我现在时间挺紧的,成天都是掐着表,踩着点……”
“你爸其实后来已变了不少,真的,我知道。你别看他嘴臭。听你婶婶说,你的足球,你的书包,他还一直留着,藏着。”
“老师,您忘了,我已经姓孙。”
“您还有同父异母的一个妹妹两个兄弟,其中一个瞎了。”
“我真的很忙,忙得差点透不过气来,又工作,又学习,还有未婚妻,还有NGO的好几个项目……”
“别把自己绷太紧。”
“老师您放心,我记得您以前讲过一张一弛的道理。其实我也游泳,打网球,弹钢琴,有时也看一点科幻电影。戴维斯的黄金作息表,我在北大时就是严格实行的。”
他提到一个美国的健康专家。
哦,哦,戴维斯,林欣半张着嘴,不知该如何讲下去。
飞机从那个略显卡通化的梅里达机场缓缓滑出,顶着白炽化的阳光腾空而起。林欣远望绵延天际的墨绿色热带雨林,远望窗外逐渐全面下陷的屋顶和田野,直到一切都模糊不清,缥缈如幻。她把手中一张名片顺手塞入椅背的小布袋——那是对方分手时给她的。
与十几天前的那一张相比,新名片多了手机号和地址,显然是更亲近的表示,是进一步邀请或许可的暗示,是更高等级的关系认定和信用授权——如此分寸感,再现一种现代人的精算。问题是,她不知自己需不需要它,下机时会不会取回它。她更不知回到中国后,接到他母亲的电话,还有老马家各方可能的电话,她该如何说。
林欣找到马湘南同学的墓碑,献上了一束花,想起了对方当年的一张娃娃脸,想起了这一首《山鹰之歌》。当时是英语课教唱吧,教室里只有他的吼叫横冲直闯,完全不搭调,气得女老师差点要哭。
林欣现在想起这些,是因为前不久接到过一封信:
林欣同学:
你好!
你从西北调回家乡后,我们还没见过。有件事一直想跟你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大二那年,你托我买一台卡带录音机,我说水货过境时被海关吃掉了,赔了你三块电子表。你还记不记得?想起来了吧?其实海关那事是我编的,六百元钱是我昧掉了。对不起,昧了你的钱,还让你觉得我很仗义,生意做亏了还能认赔。
你不要骂我。我年轻时喜欢胡闹,很多事做过了头,现在向你补一个道歉,也连本带利(按银行定期最高利率)将钱还给你。我知道你不缺这个钱,但总算是一个了断。趁我还没痴呆,再不做我就会忘了。
此致
敬礼!
马湘南三月二十日
她想了想,好像是有过录音机这么回事。信中未提到的是,那次他塞来电子表,突然说眼里进了沙粒,请她吹一吹。其实是借机拉近她,最后一把搂住她,顶在墙头强吻,结果被她一拳打出了鼻血。
“好小气……”他胡乱擦拭鼻血,一溜烟狼狈而逃,“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白骨精,白骨精,白骨精!”
她捡一个石头,在摩托的尘浪中追出了好远。
不管怎么样,多年后的一声道歉仍让人动心,只是这种动心太意外,就透出了寒凉,似有某种临别善后的味道。
不出意料,她后来听到了跳楼的消息。她没去参加追悼会,犹豫自己该不该去,去了又该说什么,该不该提到自己不久前的预感。在沉重的哀乐中,她能不能及时流出眼泪?如果流不出,那么面对其他泪眼会不会有些尴尬?
是的,如果说她以前看不上马湘南,眼角里没这个奸商、兵痞、纨绔少爷,但他那封道歉信让往事轰然破碎。该啐该抽的家伙你道什么歉?你也知道道歉?你也有拿错剧本的一天?你是不是想说,你不再是你,你也可能成为著名的公益大佬,斥巨资投入国家的生态工程,国家最需要的高科技项目,公众最热切盼望的海外国宝赎回?至少,你也可以成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退休老人,提一个保温杯,在路边下下棋,给外来人指指路,给邻家孩子折叠纸飞机?
也许,就像他私下里向陆哥感叹过的,兄弟,你以后要这样想,米米够吃就行了。做人还是傻一点好。
当时他与陆一尘带摄影器材出游,正乘飞机爬升,看窗下无边无际的城区楼盘。那些百万级的或千万级的,那些豪宅和高楼,平日里让人倒吸一口寒气的辉煌财富,在眼下不过是一颗颗微粒,偌大沙盘上的蜂窝蚁穴,一个小指头便可横扫无数——何况这样的沙盘千篇一律一望无际,让马总顿时觉得了无意趣。
这是林欣后来听说的。
这样,她想起6月12日,多年前她与同学们最后分别的日子,来墓园献了一束花,献出自己的百感交集。与其说是追补一种惜别,不如说更像一种恨别吧——她居然摊上这样一个鬼人,从来就让人烦,到最后还烦上加烦,憋出一招让人恨不易,怜也不易。马湘南,你就不能让人们轻轻松松痛痛快快地一忘了事吗?你不由分说地来了,又不由分说地走了,张牙舞爪地来了,又张牙舞爪地走了。你简直构成了一次突袭。你是魔王,是骗子,是狂徒,是烂人,却最后还要让人们失去厌恶你、忘记你、不在乎你的理由,让人们一时心酸却不知为什么——你是不是太坏?
偌大一个墓园,那么多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天知道埋藏了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多少当事人自己都想忘记的从前。他们该忘记吗?他们不该忘记吗?他们能忘记吗?他们不能忘记吗?也许他们不曾思量,忘记是一种自我告别,还是他们的一种自我躲藏?往事可以忘记,却不能涂改。将来的往事就是眼下,同样没法涂改。想一想,如果人们知道自己的将来会面目全非,眼下是否还会愿意长大?但如果人们总是忘了从前,那又怎么证明自己长大了,怎么知道长大还是值得的?
一只红头鸟飞过来,落在某块墓碑上,看了林欣一眼,很快又扑啦啦飞远,好像是来一次好心的陪伴。
(原载《花城》2018年第6期。刘延玲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