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早来的春风最想征服的,不是北方大地还未绿的树,而是冰河。那一条条被冰雪封了一冬的河流的嘴,是它最想亲吻的。但要让它们吐出爱的心语,谈何容易。然而春风是勇敢的,专情的,它用温热的唇,深情而热烈地吻下去,就这样一天两天,三天四天,心无旁骛,昼夜不息。七八天后,极北的金瓮河,终于被这烈焰红唇点燃,孤傲的冰美人脱下冰雪的衣冠,敞开心扉,接纳了这久违的吻。
连日几个摄氏零上十三四度的好天气,让金瓮河比往年早开河了一周。
所以清明过后,看见暖阳高照,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张黑脸,便开始打点行装,准备去工作了。而他的女儿张阔,巴不得他早日离家。她怕父亲像往年一样,十天半月地回城剃头,又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现身家里,带来意想不到的尴尬和麻烦,所以特意买了一套剃头工具,告诉他可以让管护站的周铁牙帮他剃头。
“剃头得去剃头铺,周铁牙又不是剃头的。”张黑脸拒绝把剃头用具放入行囊。
“那就让娘娘庙的尼姑帮你剃,反正她们长出头发也得剃,又不差你这颗头!”张阔说。
张黑脸把手指竖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对女儿说:“轻点,让娘娘庙的听见,可了不得。”
张阔撇着嘴,腮边的肉跟着向两边扩张,脸显得更肥了,她说:“隔着一百多公里呢,她们要是听得见,阎王爷都能从地下蹦出来,上马路指挥交通了!”
“嗬,哪朝哪代的尼姑给酒肉男人剃过头?那不是肮脏了她们吗?使不得。”张黑脸咳嗽一声,把剃头工具当危险品推开。
张阔急了,她喊来七岁的儿子特特,让他背朝自己,给父亲演示如何剪头。
剃头推子像割麦机似的,在特特头上“咔哒——咔哒——”走过,特特的头发,便秋叶似的簌簌而落,她一边剪一边高声说:“瞧瞧呀老爹,就这么简单,傻子都会用!周铁牙和尼姑不能帮你的话,你对着镜子,自己都能剃!”
张阔没给特特罩上理发用的围布,剪落的头发茬落入他脖颈,扎得慌,他就像被冰雹拍打的鸡鸭,缩膀缩脖的。他不想受这折磨,抖掉发屑,溜出门外。太阳正好,泥泞的园田中落了几只叽叽喳喳的麻雀,正啄食着什么。
特特觉得它们入侵了家里鸡鸭的领地,十足的小偷。反正爱鸟的姥爷在屋里与母亲说话,目光没放在他身上,特特便捡起房山头的两块石子,撇向它们,教训这群会飞的家伙。
受惊的麻雀噗噜噜地飞起,像一带泥点,溅向那海蓝衬衫似的晴空。
张阔见父亲不肯带剃头用具,不再强求。
自打十一年前他被老虎吓呆后,脑子就与以前不一样了。他感知自然的本能提高了,能奇妙地预知风雪雷电甚至洪水和旱灾的发生,但对世俗生活的感受和判断力,却直线下降,灵光不再。父亲以前性格开朗,桀骜不驯,而现在话语极少,呆板木讷,似乎谁都可对他发号施令。像今天这样能与女儿争执几句,在他来说已属罕见。
张黑脸带的东西,是换洗衣物,狍皮褥子,锅碗瓢盆,洗漱用具,常用药品,蜡烛火柴,各色菜籽,手电筒,望远镜,刮胡刀,雨衣,蚊帐,烟斗,军棋,渔具等往年用的东西。张阔发现父亲没带黄烟叶,就说:“带了烟斗不带烟叶,你吸什么?西北风吗?”
张黑脸有些慌张地说:“可不是,我咋忘了烟斗的口粮呢。”
张阔灵机一动,对父亲说:“老爹啊,其实你不带剃头推子也行。现在男人都爱留长发,有派头!这两年来咱这里的游人,我没见一个男人是秃瓢,他们的头发大都到耳朵边,有的留得更长,还有扎成马尾辫的,看着可潇洒呢。”
张黑脸一边用旧报纸包裹黄烟叶,一边“哦”着,似在答应。
张阔备受鼓舞,说:“老爹要是能把头发一直留到秋天,一定比电视里那些武林大侠还帅!”
张黑脸“嘿嘿”笑了两声。
张阔凑近父亲,推进一步说:“到时好莱坞电影明星也比不上你!”女儿这一凑近,张黑脸闻到她身上一股达子香的气味,他抽了抽鼻子,嘀咕道:“你上山采花了?”
没等女儿解释,电话响了,张阔忙着接听,是周铁牙打来的,他说:“告诉你那呆子老爹,今年开河早,让他赶紧收拾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开车接他,去管护站了!”
“他都收拾好了,现在走都没问题!”张阔说。
周铁牙说:“给他多带几包卫生纸,这呆子不舍得用纸,老用树叶和野草擦屁股,也弄不干净,跟他在一个屋檐下,就像住在茅房里!”
“管护站又不是没钱,您也不能抠门到连几卷卫生纸都不给买吧?才几吊钱啊。”张阔毫不客气地说。
周铁牙说:“那钱都是给候鸟买粮用的,谁敢乱花?”
张阔嘻嘻笑了,说:“周叔,谁不知道您当了管护站站长后,烟酒的牌子都上了一个档次?您捏脚的地方,也不是街边小店了,是大酒楼的豪华包间了!”
“谁他妈背后瞎传的?”周铁牙不耐烦地说,“我得修修车去,不跟你啰嗦了。你要是不给你爹带卫生纸也行,让他今年在家呆着吧。反正这城里闲人多,找个喂鸟的还难么!”
“老爹爱鸟,咱这半个城的人都知道吧?您想找比老爹呆的,听话的,懂行又敬业的,好找吗?”张阔带着威胁的口吻说,“站长呀,这几年里,您偷着从管护站带出来的野鸭子,卖给了哪家酒楼和饭庄,我都知道,虽说您有后台,但这事要是被捅出去,您这候鸟管护站成了候鸟屠宰场,滥杀野生动物,都够坐牢的啦!”
周铁牙在电话那头恨得直咬牙,说:“谁他妈这么栽赃我?老子还要告他诬陷罪呢。候鸟那都是我的亲爹娘,我恭敬还来不及呢。我带回的野鸭,都是病死的,有林业部门证明的。不就几包卫生纸吗,瞧您当闺女的这个小气,不用你买了,我给你老爹备足了,够他擦三辈子屁股的!”
“周叔,这就对了么。”张阔眯着眼乐了。
张黑脸把黄烟叶捆好后,想着烟斗对应的是黄烟叶,自己都给落下了,别再忘带啥东西,所以他在打点的物品中,一样样地找对应点,他自言自语道:“锅碗盛的该是米面油盐,哦,这个归周铁牙置备;钓鱼得有鱼饵,管护站那儿的曲蛇多,一锹挖下去,总得有一两条吧,不愁;雨衣和蚊帐是盾牌,要抵御大雨和蚊子这些长矛的,现在花儿还没开,不急呢——”他的话说得有条理,又有兴味,把女儿逗乐了,她放下电话对父亲说:“刚才来电话的是周铁牙,他让你准备好东西,明早接你去管护站了!”
张黑脸说:“这么说他也听见候鸟的叫声啦?”
张阔没有好气地说:“他哪像你,把长翅膀的,都当成了祖宗,他是听见银子的叫声了!”
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的管理方是瓦城营林局,按照规定,只要开河了,候鸟归来,自他们进驻管护站那天起,就会下拨第一个季度的管护经费,周铁牙瘪了一冬的腰包,又会像金鱼的眼睛鼓起来了!
第二章
张黑脸和周铁牙到达管护站时,金瓮河的波光中,已有飞回的夏候鸟游动了。周铁牙下了车,先奔向木房子,看看一冬过后,有没有野生动物闯人,房屋是否有损毁而需修葺之处。张黑脸则张开双臂,以拥抱的姿态,扑向河边。他沿着开河的那段顺流而下,走了一百多米,终于看清了最早回家的,是六只绿头鸭,两雄四雌。绿头鸭的雄鸭比雌鸭要漂亮多了,它不惟个头大,嘴巴是明亮的鹅黄色,而且脖颈是翠绿的,有一圈雪白的颈环,好像披着一条镶嵌着银环的软缎绿围巾,雍容华贵。雌鸭就逊色多了,它们是黑嘴巴不说,羽毛也不艳丽,主体颜色是黑,是褐,是白;羽翼点缀少许蓝紫斑纹,给人萧瑟之感。
张黑脸心想,这正是鸟儿求偶的时节,两雄四雌,说明雄的选择余地比较大,难怪它们骄傲地迎着朝阳,游在前面呢。
然而现实画面,很快发生了改变,从空中又飞来几只野鸭,落在河面上,它们中绿脖颈的居多——真是雌雄无定,瞬息变幻啊。新飞来的一只雌鸭,大概与先前的一只雄鸭已私定终身,它的翅膀一触着水面,游在最前头的雄鸭,猛地掉转头来,激动地飞向它。它们展开羽翼,互打招呼,缠脖绕颈,耳鬓厮磨,似在诉说无尽的相思,看得张黑脸耳热心跳的,手臂也跟着一扇一扇的,似在起舞。
这时周铁牙气咻咻地扛着一把铁锹,来到河边,他对着与野鸭共舞的张黑脸说:“我说傻伙计,先别管鸟了,河里有它们爱吃的游泥和小鱼,人家守着大粮仓,也不用支锅灶,啥时都能开饭。咱俩要想中午不饿肚子,得赶快搭灶。他娘的也不知是野猫还是黄皮子进去了,愣把咱的灶台给弄塌了!你赶快挖点河泥,从房山头搬几块红砖,把灶修起来!”
“咋会这样”张黑脸看着周铁牙说,“咱秋后走时,不是特意在门外给野物留了几块猪皮,让它们过年打牙祭的么。”
“你这一说我明白了,肯定是那几块猪皮惹的祸!人家没吃够,就窜进房子找,咱在屋里没留别的东西,它们啥也没翻到,贼不走空,野物也是一样的,就故意弄坏咱的灶台,带块碎砖头走,心里也是解气的!”周铁牙恨恨地骂着,把铁锹撇给张黑脸,然后热辣辣地看着河面的野鸭,吧唧一下嘴,说:“妈的,个个肥呀,这一路飞回来,也没累着它们。”
金瓷河候鸟自然管护站,设在中游,是一幢平层的木刻楞房子,与金瓮河一样东西走向,近两百平米。它有三间住屋,一间粮仓,一个储物间,一个灶房。灶房进门就是,因为张黑脸和周铁牙个头都高,所以灶垒得也髙,这样做饭时不会因过于低头而累着腰。但这也带来了一个问题,就是费柴火。有时一锅野菜饺子下锅了,可是火却上不来,饺子就煮成片汤了。张黑脸想趁此把灶台弄矮,这样省了烧的不说,火舌吐出,刚好舔着锅底,饭也好做。可周铁牙不同意,他说:“山里又不愁烧的,灶大,说明咱管护站的人肚量大,多吃点柴火算啥,灶台跟人一样,能吃说明身体健壮;再说灶高运旺,不走霉运,还不用低头哈腰的,谁做饭一副孙子相啊!”
张黑脸点了点头,他听站长的。
一冬未住人,木房子又冷又潮,还有股难闻的气味,好像什么东西发霉了。不过只要灶火一起,可以带动两面住屋的火墙热起来,屋子一暖,潮气冷气也就散了。而再刺鼻的气味,只要门窗大开,阳光和暖风一进来,就会充当消毒剂,把坏气味给驱赶了。
张黑脸修灶时,从灶坑的黑灰中,看见了动物留下的爪印,是人掌似的五指爪印,便明白这是黄皮子干的事儿了。去年他们养了几只鸡,黄皮子大清早的就敢偷鸡来吃,惹恼了周铁牙,他做了个大号捕鼠夹,放在鸡窝旁,拍死一只。都说黄皮子的肉不能吃,骚性,但周铁牙不信邪,他剥了它的皮(说要卖给皮货商做毛笔用),然后给它油红的尸体抹上盐,用一根桦树枝,从头到脚地将其穿透,放进灶坑火烤,美美地吃了一顿。张黑脸喜欢黄皮子黑亮的眼珠,也知道黄皮子报复心理强,所以没碰它的肉。当时周铁牙还嘲笑他,说他真是个没胆儿的男人,连黄皮子都不敢吃。
张黑脸怕他修好灶台后,黄皮子还会来搞破坏,所以他一边给红砖抹泥,一边低声念叨:“黄大仙,菩萨心,别再怪罪了,以后有了好吃的,咱不忘了孝敬您。”
周铁牙所住的东南间,是三间住屋最大的,二十多平米,屋里有一铺能睡三人的炕,一个带镜子的衣柜,一张八仙桌和两把圈椅。
张黑脸修灶的时候,他就收拾自己的屋。他先将带来的行李打开,放在炕上,然后把衣服往柜子里搁。他拉开衣柜门时,发现柜底有只死鼠,心想难怪屋子有股难闻的气味呢。
他怕沾手晦气,就唤张黑脸把它清理出去。
张黑脸答应着,放下手中的活儿,用一块引火的桦树皮,做老鼠的裹尸布,将其拾起。
周铁牙嘱咐他远点扔,扔近处的话,再招来乌鸦,听它呀呀地叫,叫人心烦。
已是上午十点多了,太阳正好。飘荡的阳光宛若五彩丝线,开始给大地改换颜色了。
它最衷情的色调是绿,当草和树叶变绿后,阳光才在绿色基调上,吹开野花的心扉。这里最早开的是河畔草滩上的耗子尾巴花,之后就是林子里满山满坡的达子香了。张黑脸闻到空气中有股淡淡的草香,知道小草发芽了。
山林从一个黄脸婆,要蜕变成俊俏的姑娘了!
张黑脸捏着死鼠,走了半里路,才处理掉它。他向回走时,听见一阵“笃——笃笃——”的声响,循声望去,见一只白色斑纹的啄木鸟,像林中侦探,正用铁锚似的灰爪,钳着一棵碗口粗的松树,那尖利的嘴跟掘土机似的,发掘着树皮下的虫子。张黑脸心想我们的灶还没修好,你们却吃上了,真是羡煞人也。鸟儿吃饭,全凭运气,啥时有食儿,啥时就是饭点。
这只啄木鸟白肚皮,屁股有一抹鲜艳的红色,但枕部黯淡,没有红色点缀,说明是只雌鸟。它喜欢把蛋产在树洞里,那些不会爬树的走兽,休想伤及它的宝贝。但对于善爬的黑熊来说,啄木鸟无疑是在树洞里,给它们预备下了春天的小点心。
啄木鸟吃了虫子,飞向另一棵树了。它飞起的时刻,张黑脸心跳加快,他太喜欢看鸟儿张开的翅膀了,每个翅膀都是一朵怒放的花儿!啄木鸟黑白纹交错的羽翼,在展开的一瞬,就像拖着一条星河。它很快在另一棵松树上站住脚,不过这棵树不待见它,它啄了十几下,一无所获,又飞走了。这次它飞得远,脱离了张黑脸的视野。
张黑脸知道,去南方过冬的鸟儿陆续归来后,像飞龙、野鸡和啄木鸟这种不迁徙的留鸟,要与候鸟争食了。他觉得这对熬了一冬的留鸟来说,有点不公平,所以他通常给候鸟投谷物时,不忘了在留鸟出没之地,也撒上一些。
张黑脸回到木屋,修好灶,把各屋又彻底打扫了一遍,然后和周铁牙一起,将货箱式小货车上载来的东西搬下来,该放哪屋就放哪屋,一切打理完毕,已是中午了,他的肚子咕咕叫了,周铁牙也饿了,他吩咐张黑脸赶紧点火,削两个土豆,拨拉点面穗,做锅土豆条疙瘩汤。张黑脸答应着,把枝桠填进灶坑,当他拿起桦树皮要点火的时候,忽然想这刚修好的灶台,泥巴未干,火燃起来,会将它烧裂的。
要是灶台裂了,冒烟,还得重修,于是他跟周铁牙说:“不是带了烤饼和罐头吗?吃那个吧。晾它一天,等灶台干透了再烧火。”
周铁牙说:“罐头先留着,又坏不了。猫啊鼠啊的窜进来,纵使有铁齿钢牙,馋得它们满嘴淌哈喇子,也启不开。咱中午吃个烤饼垫补垫补吧。”
张黑脸说:“那还不如到娘娘庙吃斋去。”
周铁牙“嗬——”了一声,龇牙咧嘴地说:“你是想德秀师父了吧?”
张黑脸说:“我是想给她们送点雪里蕻,让她们炖豆腐吃。”
“刚回来就想看她们,还送腌菜,娘娘庙的人可真有福气!”周铁牙说。
“在夜里不用点灯的人,了不得哇。”张黑脸感叹着。
周铁牙一愣,他发觉今春回到管护区的张黑脸,与往年似有不同,有自己的主见了。
他想万一张黑脸的脑子跟万物一起复苏,精灵起来,他将想方设法开掉他,因为他要的是没脑子的人。
第三章
从管护站去娘娘庙,要经过一座木桥。
它百米长,弓形,像一弯月牙,镶嵌在金瓮河上,人们便叫它月牙桥。过了河,再翻过一座平缓低矮的小山,就望见娘娘庙的山门了。
也就是说,娘娘庙和管护站,在金瓮河的一左一右。娘娘庙在北侧,管护站在南侧。由于小山的阻挡,它们相距不远,却无法相望。但他们是相知的,望得见彼此的炊烟。管护站的人知道娘娘庙的尼姑在夏天喜欢几点吃斋,娘娘庙的尼姑,也知道管护站的人,爱在什么时辰做晚饭。但炊烟也会隐遁,比如雾大的时候,烟与雾融为四海一家的兄弟,你就是有千里眼,也辨不出炊烟的痕迹;比如白云飞得低的时候,它一出烟囱就被云给卷走了;再比如风大的时候,炊烟会倒灌回烟道。所以这样的时刻,张黑脸是不看娘娘庙的炊烟的,因为他曾上过白云的当儿。有天早晨,他没看见娘娘庙的炊烟,以为出了事情,也没跟周铁牙说,赶紧过桥翻山去看。到了近前,白云散了,他见炊烟悠然升腾着。正当他要掉头回返的时候,又一片白云低低掠过,炊烟又消失了,他这才明白它是被白云裹挟了。
候鸟更多地栖息于管护站这边的灌木丛,以及河畔的广阔湿地。娘娘庙地势高些,候鸟去不去呢?也去的。有一年白腰雨燕还在娘娘庙的前殿,做了个窝。结果它孵出小燕后,做母亲的却失踪了,巢里的小燕饿得直叫,德秀师父赶忙过来求助张黑脸,问这些小燕该咋办?吃些啥好?
张黑脸说:“吃啥好?虫啊鱼啊,最对它们的胃口啦。”
德秀师父说出家人不杀生,虫和鱼她们是不碰的。这样张黑脸就一早一晚地捉了虫子和小鱼,去娘娘庙喂它们。他本来要把巢穴搬到管护站的,又怕小雨燕的母亲回来寻子不得,会急坏的。但直到小雨燕会飞了,能自己找吃的了,它们的母亲也没见回来。张黑脸想它可能是在给孩子们觅食时,遭到了天敌的袭击,比如凶猛的雕。到了秋天,翅膀硬了的雨燕,飞向南方了。张黑脸特别担心它们没有母亲的引导,初次迁徙,会不会在途中迷路。这两年他也养成了习惯,只要发现白腰雨燕的身影,他就要停下来仔细瞧瞧,是否是他喂养过的呢?雨燕一旦冲他抖翅膀,打转,鸣叫,或是遗落下一片羽毛,他都激动万分,以为是在和他这个老熟人打招呼。
像以往一样,周铁牙背着手走在前面,张黑脸提着腌菜和周铁牙的茶杯,走在后面。两人个子高,步幅大,很快过了桥,越过山。以往只要周铁牙咳嗽一声,张黑脸就得快走两步,赶到他前面,递上茶杯。这回因为没生火,张黑脸提的茶杯是空的,周铁牙这一路,也就没咳嗽,他想着在娘娘庙讨热茶喝,然后再灌上一杯。
张黑脸走在后面时,得留神别踩着周铁牙的影子,周铁牙忌讳,说影子是人的魂儿。张黑脸一琢磨,心想是啊。因为人停尸时,还能借着太阳或是灯火,透出活生生的影子,可人却是再不能说话的了。张黑脸还搞不懂影子为啥左右不定的?上午在西边,下午就跑到了东边。有时影子比自身要长两三倍,有时却短得没自己一条胳膊长,看来太阳是很会捉弄人的。所以他跟周铁牙一起走,喜欢阴天的时候。没有太阳的日子,大地上就看不到什么影子了。他曾想试试踩了自己的影子后,会像周铁牙说的那样,有倒霉事吗?可他几经尝试,无论是阳光下还是月光下,他投映到大地的影子,自己总是踩不着。他问周铁牙这是为啥?周铁牙大笑着说:“为啥?因为你的魂比你死得早。”这句话他想得脑瓜都疼了,也没弄懂。但凡管护站来了人,周铁牙介绍张黑脸的时候,都会把此事当成一个节目来渲染,说:“他最爱琢磨,一个人为啥不能踩着自己的影子。你们说说看,狐狸就是再能耐,能叼着自己的尾巴吗?”听者无不开怀大笑。
娘娘庙其实是瓦城人对它的俗称,这座尼姑庵是有名字的——松雪庵。只因里面住的是尼姑,后殿又供奉着送子娘娘,所以人们都叫它娘娘庙。
娘娘庙依山而建,坐北向南,砖木结构,灰瓦黄墙,殿堂不高,面积也不大,每座殿只有六七十平米,敦厚朴实,更像一个大户人家的四合院。它有三重殿,加上山门、禅堂、斋堂、寝堂和法物流通处,共八间屋。从山门到后殿,建有一人高的院墙,将松雪庵围起来。
因为院墙涂成明黄色,好像给它围了一条炫目的长围巾。庵里的门窗和梁柱,都是樟子松木的,透出松脂的气味。所以即便不点香,这里也始终洋溢着香气。而松雪庵的布局,与大多寺庙也有不同。庵里供奉的菩萨,是瓦城宗教局依据当地老百姓的喜好而设置的。
松雪庵山门的门柱,由整根的樟子松木做成,未做雕饰。山门匾额上印着三个鎏金大字“松雪庵”,门柱悬挂一副木质对联:朝霞披袈裟、溪流送禅杖。是松雪庵的住持慧雪法师题写的。进得山门,沿着一条短短的水泥甬道向上,是前殿弥勒殿。笑容可掬的大肚弥勒佛端坐殿中,左右护持的是四大天王。出弥勒殿,经过一个放生池,便是中殿大雄宝殿,这里供奉的是释迦牟尼佛、药师佛和文殊菩萨。因为是正殿,它是三座殿中举架最高的,殿前殿后设有青铜香炉。出中殿行二十米,经过两块菜地,便是后殿,也就是三圣殿。那里供奉的是西方三圣,阿弥陀佛头戴宝冠居于正中,右位大势至菩萨,左位就是当地信众喜爱的——观世音菩萨化身的送子娘娘了。送子娘娘前的蒲团,磨损最厉害,包裹着蒲草的黄色绒布,被香客们跪出裂缝,透出蒲草的本色,好像有天光从中溢出。
松雪庵的菩萨造像,均为泥塑彩绘,形象生动朴拙,色彩艳而不俗,给人亲切之感。香客们来松雪庵,在前殿的弥勒佛和四大天王前祈求快乐平安;在中殿的药师佛前祈求身体安泰、百病不染,在文殊菩萨前祈求金榜题名,在释迦牟尼佛前求官、求财、求寿;在后殿的送子娘娘前祈求子孙兴旺。总之,人们求的大都是世俗生活的阳光雨露。有没有人为尘世的自己和已故亲人求清净和超脱呢?极少。所以娘娘庙每年中元节为往生者办的超度法会,都很冷清。
在前殿与中殿之间,两侧偏殿是法物流通处和禅堂,在中殿和后殿之间,相对应的左右偏殿,是寝堂和斋堂。除了两片菜地,寝堂和斋堂后面的围墙前,还有两处柴垛。堂前屋后,遍种花木,它们都移植于山上,像大雄宝殿前的樟子松、榆树、野百合和达子香,后殿环绕的白枠树,以及山门前的鱼鳞松。两片菜地的边角,也有杂花点缀,好像给菜地镶嵌了花边。这些花儿不是移植的,而是庵里的师父在种菜的时候,随意撒下的花籽,虞美人、孔雀草、扫帚梅、手绢花等,哪种花出苗多,开得旺,就看它们的造化了,所以每年开在菜地的花儿,色彩都有变化。
松雪庵常住的尼姑有三位,她们的法名是慧雪、云果和德秀。因为慧雪是住持,虽说她比云果和德秀年岁小,人们为了区别她们,还是尊称慧雪为师太,称云果和德秀为师父。
她们三人中,慧雪和云果是瓦城宗教局从外地恭请来此护法的,她们都是受了具足戒的,慧雪是在五台山削发为尼的,云果师父的出家地说法就不一了,有人说是河南,有人说是山东。从口音来辨别,应该是河南。因为瓦城山东后裔多,人们熟悉那儿的口音。一旦有香客问她来处,云果师父总是一挑眉毛说:“出家人只有去处,哪有来处。”虽然她说得禅意深厚,但因她爱挑眉毛,香客们说她修行不深。德秀师父是瓦城人,也是松雪庵最年长的尼姑,她的遭遇尽人皆知。她嫁了三个丈夫,头一个病死,第二个外出打工时犯下死罪被毙了,第三个丈夫是个离异者。他与德秀师父结婚后,哪怕只是头疼脑热的,吃饭噎着了,走路歲了脚,他都疑心自己会死。因为人们说他老婆克夫,她克死两个了,克他自然不在话下。他活得战战兢兢,总觉得老婆提着把看不见的屠刀,随时会刺向他心窝,最后他甚至不敢跟她睡一起了。德秀师父怕他吓死,主动提出离婚。她离婚后,日子过得清贫孤寂,不过有女儿在身边,心底也有寄托。女儿是她与第二个丈夫生的,貌美如花。她高中毕业后报考戏校落第,便去南方打工。不出一年,领回一个比自己大二十岁的男人,说是她恋人。这男人有过两次婚史,在温州开了三家鞋厂,虽外貌不济,但性格随和,也算忠厚。德秀师父见女儿已怀了他的孩子,只好成全他们。谁料婚后他们刚从东南亚度完蜜月回国,这男人有天与生意上的朋友聚会,在酒桌旁突发脑溢血死了。女儿打掉孩子,回到瓦城跟母亲决裂,说她找了算命的,人家说她的不幸皆因是她女儿,母亲的命被上了诅咒,跟她沾边的人,都没好结局,必须跟她脱离母女关系,永不相见,才能摆脱厄运。女儿把户口迁走,彻底离开瓦城后,德秀师父大病一场。她说本想进山,找棵树吊死,但她听说自杀的人去了另一世,不得超生,她害怕了。那时瓦城政府部门为了带动旅游,刚好在金瓮河候鸟自然管护站对面修建姑子庙,正愁庙里尼姑少,知道她的遭遇,又知道她逢人就说活够了,便动员她去庙里。德秀师父对佛教懵懂无知,并不知道菩萨在哪里,但她在生活中遭遇难处时,爱在心里念一句“阿弥陀佛”,可真要跨进它的门槛,内心还是不甘的。她闭门两天,水米不沾,苦思冥想了四十八小时,最终难耐饥渴,还是喝了水,吃了—听午餐肉罐头。她想既然自己没勇气死,那么进庙门也算个出路,无非把“阿弥陀佛”念出声来,把荤戒掉而已。她就把家里的房子卖掉,捐给庙里,带着可用的物件,来到松雪庵,出了家。张黑脸记得慧雪师太为德秀师父剃度的那个晚上,他在月下劈柴,听见河畔传来嘤嘤的哭声。原来德秀师父落了发,心底不平静,溜出松雪庵,到金瓮河畔,跟水中的月亮诉苦来了。张黑脸问德秀师父哭啥?她说:“没了头发,这辈子就再也做不回女人了!”张黑脸说:“你剃了光头,身上轻快了,该高兴哇。”德秀师父忍不住笑了。张黑脸忘记很多事情,但他记得那晚德秀师父的笑声,比哭丧还要瘆人的笑声。
快到松雪庵时,张黑脸想起德秀师父那夜的笑声,忍不住问周铁牙:“女人要是笑得比哭还难听,咋回事呢?”
“要么是她心死了——”周铁牙停下脚步,回身对张黑脸说,“要么是她遇见鬼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说:“我不是鬼。”
“这么说你私会女人了?”周铁牙说。
张黑脸摇摇头,说:“遇见。”
周铁牙眼睛亮了,问:“谁呀?”
张黑脸想告诉他是德秀师父,可他说出的却是:“天黑,没瞅清。”张黑脸多年不会撒谎了,这次谎话脱口而出,他有中彩的感觉,手舞足蹈的,忍不住打了声口哨。
第四章
张黑脸和周铁牙进得山门,最先看见的是云果师父。她向来喜欢在素色的僧衣上,以各类佛珠,增光添色。云果师父穿一件灰色齐腰棉袍,古铜色荷叶形禅裙,黑布鞋,颈上环绕着一串星月菩提念珠,左腕戴的是红玛瑙手串,右腕是明黄色蜜蜡手串,好像春天先爬上她的手腕了。她提着一把铜质油壶,刚从弥勒殿添灯油出来。
云果师父与周铁牙虽说男女有别,一高一矮,但有点兄妹相,都是四方脸,挺直的鼻梁,小眼睛,薄嘴唇。不同的是,周铁牙眉毛粗短如螺蛳,云果眉毛细长如柳叶。
“云果师父好哇,我们刚回管护站,惦念着师父们,赶紧过来看看,顺便讨碗粥喝。”周铁牙拱手问候。
“你们也来化缘啦?”云果俏皮地应话。
“是啊。”周铁牙笑笑,说,“今儿好像没啥游客?”
“有两个,上去了。”云果说,“这时节青黄不接的,来的人少。等树全绿了,花开了,候鸟人来了,拜佛的就多了。”
“冬天时人多吧?”周铁牙说我听说去年来看雪的人多,瓦城机场每天都有几百游客拥进来。”
“人家奔的都是滑雪场,来这儿的人不多。”云果说。
“滑雪倒是比烧香有意思得多啊——”周铁牙感慨道。
云果没反驳,但她挑起了眉毛。周铁牙自知在庙里说这话大不敬,于是做出掌嘴的手势,云果的眉毛这才像出鞘的剑,落了下来。周铁牙发现女人没了头发后,眉毛就突出了,成为脸部的旗帜了。她们的内心感受,都凝结在眉毛上了。你看慧雪师太,她那好看的新月眉,总是那么矜持,就像绣在眼睛上似的,无论遭遇什么,都不会有大的波动。不悲不喜,不怒不嗔,慧雪师太的眉毛就告诉大家了。而德秀师父,她虽不像云果爱挑眉毛,但她蹙眉的时候常有。
他们边说边向上走,经过大雄宝殿时,果然看见一男一女在上香。云果进殿添灯油,周铁牙和张黑脸则穿过殿外小路,直奔斋堂。
路过菜地时,他们发现地已翻过,肥沃的黑土在阳光下散发着特有的幽光,看来她们已做好播种的准备了。
德秀师父正在斋堂切土豆,这个冬天她发胖了,面色红润,长脸快成圆脸了,腰也粗了,先前的灰布围裙,扎着显小了。她见着管护站的人,放下菜刀,叫了声“阿弥陀佛”,用抹布擦着手,说:“前殿的台阶上,前几天落了不少鸟粪,俺就想候鸟都回来了,你们咋还不见影儿呢?俺昨晚和今早,朝你们那儿望啊望啊,烟囱哑巴似的,也没个动静,敢情人都回来了。”德秀师父大嗓门,但以前因声音喑哑,即便动静大,也给人弱的感觉,可现在她声音洪亮。
“张师傅惦记你们,这不赶紧过来送他自己腌的雪里蕻么。”周铁牙说。
德秀师父从张黑脸手中接过雪里蕻,看了看,嗅了嗅,说:“菩萨保佑,你们这么善心!都开春了,这雪里蕻还油绿油绿的,看来去年秋天腌时,是用大粒盐搓的,没加一滴水,还得用瓷坛封了口,放在阴凉处!不然一冬下来,早就熬黄了脸,馊得不能吃了。”
张黑脸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德秀师父,证明她说对了。
斋堂有两口灶,一高一矮,各走各的烟道。
矮灶焖了一锅芸豆米饭,高灶烧着水,快开了,德秀师父说她正准备炖土豆海带。她说他们来了,得加个菜,豆豉炒萝卜。周铁牙和张黑脸渴了,德秀师父待水开了,先给他们泡茶。
两个人坐在斋堂前的长条凳上喝茶时,德秀师父开始炖菜了,炝锅的油香气飘出斋堂。
周铁牙悄声说:“她们炝锅也不搁葱姜蒜,菜味却不错,德秀师父手艺就是不一般啊。可惜她男人无福消受,害得她当了姑子。”张黑脸嘿嘿笑了两声。
周铁牙问:“你笑啥么?”
张黑脸告诉他,他想起德秀师父刚来庙里时,因不习惯不能吃葱姜蒜了,口里没味,还揣着俩馒头,去管护站的菜地里,偷着拔葱就馒头吃的事呢。记得她被他们发现后,很伤心地说:“不吃肉倒也罢了,因为杀生实在是罪孽,可你们说葱姜蒜又不是荤腥,佛家怎么就忌讳这味儿呢?”那时周铁牙还逗她,你要是后悔了,就还俗,爱吃啥就吃啥,德秀师父说:“再怎么着,我也不回人间了。”听他的口气,庙里就不是人间了。
周铁牙对张黑脸能记得那天的事,吃惊不已。为了试探他能否回忆起更多的事情,他故意编了个瞎话试探她,说:“还记得去年咱回管护站的路上,走到半道,一个姑娘想搭咱车的事吗?”
“对呀——”张黑脸梗了一下脖子说。
“最后你说深山老林出来个姑娘,恐怕是狐仙变的,不让我停车,咱就没理她。”周铁牙进一步引诱说。
张黑脸又梗了一下脖子,说:“对呀——”
周铁牙放了心,这至少说明,张黑脸脑子还是糊涂的,从他附和他的话来看,他意识中对他依然是服从的。
德秀师父炖上菜,提着茶壶出来给他们续茶。她说自正月起,瓦城人采达子香花快采疯了,近处的山采没了,都采到庙这儿来了。说是有商家收购达子香,运到大城市高价卖掉。一束达子香七八支,能卖二三十块呢。这花儿又没成本,家家都想捞一笔,野生达子香花快被扫荡空了,看来今年的春色,不比往年好喽。
周铁牙说:“也怪这花命太硬了,你说它们大冬天的站在雪里,花心也不死。把它们采了呢,运到山外,十天八天的不喝一口水,也不枯萎。只要进了买家的门,得了温暖,喝上水,就美了,啪啦啪啦地开花了,你说它要是不这么皮实,能被人往远处卖么?”
“你不说采花的人有罪,倒说花儿命硬!”德秀师父气得手抖,差点把茶壶摔了。
周铁牙明白德秀师父为啥恼了,因为瓦城人说她命硬克夫,他说达子香花命硬,她听了自然不快。周铁牙赶紧拱手道歉,说:“凡是命硬的,开的花儿都不凡俗啊。”德秀师父的面色这才平和了,她返身进斋堂,放下茶壶,看了看锅里的菜和灶里的柴,换了条围裙,又出来了。德秀师父新穿上的围裙簇新簇新的,蓝底粉花,围裙边缘还镶着肉色的蕾丝流苏。这条围裙她穿着照例紧巴,且花围裙与她的气质,极不相称,连她自己都不自信,很局促的模样,看上去像一只被缚住的野鸡。
“穿着这条围裙美气呀。”周铁牙违心说着,转头冲张黑脸眨了一下眼,说,“你说是吧?”
张黑脸用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还是灰布围裙更受看。”
德秀师父说:“张师傅说的是真话。我就说么,俺戴不了花围裙,可云果过年时进城,给我买了一条,不穿还觉着可惜了。”说完进了斋堂。
“云果师父这是把她往丑里打扮呢。”张黑脸说。
周铁牙狠狠地瞪了张黑脸一眼。
德秀师父再出来时,把灰围裙又请回身上了,她说:“俺听说现在公安局和资源监督办抽调专人,在各路口检查采达子香的。你说近山的都快被采空了,这花的花期也到了,现在才管,不是晚了三秋么。该赚钱的赚了,你能从人家腰包把钱掏出来?”
周铁牙附和说:“就是,不干正事的衙役,总是马后炮。”
德秀师父似乎憋了好些话,要与他们倾诉。她说上个月她在庙外拾柴,碰见一个采达子香花的男人,她劝他不要采了,留着花儿给菩萨看吧。可那人傲慢地说:“老尼姑,我问你,菩萨长着眼睛么?要是长眼睛的话,为啥正道人没好运,干邪门歪道的人却发财?我再问你,为啥和尚的戒律少,二百五十条,尼姑的多出快一百条?在庙门里还不平等呢,还说什么六根清净,四大皆空,骗你们自己吧。菩萨要看花,百姓就不看花了么。”
周铁牙心里觉得那男人说得没错,可他当着德秀师父,不得不谴责那人,他瞪大眼睛说:“他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
“男人要都像周站长这样,女人的日子就好过了。”德秀师父说这话时,目光是放在张黑脸身上的。
张黑脸以为她看他,是让他对周铁牙的话,发表意见,他就对德秀师父说:“站长一瞪眼睛,说的都是假话。”
“我刚才瞪眼睛了吗?”周铁牙眯缝着眼,凶巴巴地问他。
张黑脸一脸天真地说:“瞪眼了,就像猫头鹰的眼睛那样,瞪得溜圆溜圆的呢。”
德秀师父“咳——”了一声,说:“别说呀,这时候咋看不见猫头鹰啦?也不像冬天似的,总听它们叫。”
张黑脸说:“亏你是瓦城人,这都不知道?猫头鹰到了夏天去比这更北的地方孵蛋去了,它们冬天才飞回来。”
“也就是说别的鸟儿从南方飞回来时,它得给人家腾地方?”德秀师父说,“是不是它们长得难看,就得挪窝?”
周铁牙说:“这跟丑俊没关系,它不是冬候鸟么。”德秀师父叹息着,说:“咱这还不够凉快?还往北飞,那不是飞进冰窟窿里去了吗?”
张黑脸说:“估摸着是它毛太厚了,夏天怕捂出痱子。”
德秀师父笑了,周铁牙也笑了。张黑脸不觉得他说的话可笑,他嘟囔着:“快开斋吧,肚子叫了。”
第五章
候鸟回到金瓮河自然保护区后,候鸟人也陆续到了瓦城。
候鸟迁徙凭借的是翅膀,候鸟人依赖的则是飞机、火车和汽车等交通工具。每到初春时节,瓦城的小型机场、火车站和客运站,便是人满为患。
夏季回到瓦城的候鸟人,大抵由两部分构成:本地人和外来人。其中外来人以南方人为主。
能够在冬季避开零下三四十摄氏度的严寒,在南方沐浴温暖阳光和花香的瓦城人,要有钱,也得有闲。瓦城人普遍认为,如今的有钱人,一部分是凭真本事、靠自己的血汗挣出来的,另一部分是靠贪腐、官商勾结得来的不义之财而暴富的。在他们没有发案前,可以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在老百姓眼里,这一部分人的比例要高,也最可憎。就拿根在瓦城的候鸟人来说吧,他们选择的冬季栖息地,多在沿海和经济发达地区,三亚、海口、珠海、北海、深圳、广州等。这些地方的房价和房租,始终是涨潮的海水,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买得起房,付得起房租,并能在这样的城市消费得起,其金钱来源多不是正路的。他们中要么是瓦城各级领导的父母和兄弟姐妹,七大姑八大姨等;要么是与官员关系密切,从而包揽各种市政建设工程的商人。他们深秋从瓦城带走各类土特产,去南方一住就是半年,直到瓦城春暖花开,南方也热了起来,他们才带着新鲜的热带水果返回。另一部分夏季来此避暑的候鸟人,多是生活在南方各火炉之地的老年人或自由职业者,他们生活上相对富裕,这些人很少在瓦城买房,以住旅店和租房为主。所以瓦城的旅游餐饮和房屋租赁市场,随着冰雪消融,生意也回暖了。
周铁牙年轻时当过伐木工,爬冰卧雪让他落下了老寒腿的毛病,一到冬季,膝关节又痛又痒,苦不堪言。他想趁着外甥女在瓦城林业局做副局长,无人敢动他,他在这个岗位多捞一些,再过几年,六十岁了,也能在冬季去南方避寒。
周铁牙和张黑脸回到管护站一周了。来到金瓮河的夏候鸟,多了一个品种,就是东方白鹳。它们站在金瓮河上,白身黑翅,上翘的黑嘴巴,纤细的腿和脚是红色的,亭亭玉立,就像穿着红舞鞋的公主,清新脱俗。他们观察了几天,总共发现六只东方白鹳,它们分三对行动。有一对喜欢在河畔湿地梳理羽毛,另两对爱去树丛。爱在树丛流连的两对,把巨大的巢,都坐在了树木顶端的树杈间,只不过一对选择了白桦树,一对选择了柳树。爱在水边嬉戏的那对,巢在哪里,他们还没寻觅到。
总之,金瓮河飞来国家一级保护动物,他们都很兴奋。周铁牙高兴的是,此事上报后,管护经费将增加,他从中渔利的比例也高了;张黑脸激动的是,他终于见到日思夜想的恩人了。
张黑脸第一眼见到舞蹈在金瓮河畔的东方白鹳,就惊叫着跟周铁牙说,当年守护着他的大鸟,就是它啊。
熟悉张黑脸的人都知道,他当年在山中扑打山火,自称与主力扑火队员失联后,在一条长满稠李子的溪谷旁,遭遇到一只虎。饥饿加上恐慌,他昏了过去。等他苏醒时,天在落雨,可他的脸并没被浇着。他眼前有一把巨大的羽毛伞,黑白色,伞柄是红色的,是他此生见过的最华美大气的一把伞。他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只白身红腿黑翅的大鸟,站在他胸腹处,展开双翼为他遮雨。张黑脸说,他一时以为,自己是到了天堂。他伸出双手,左右拂了拂,谁知左手碰到的是一株樟子松幼苗,右手触到的是一个娇嫩的桦树蘑——他把桦树蘑的伞盖给打掉了。张黑脸双手沾染的樟子松和桦树蘑的清香气,让他明白他还在大地上,因为他的手拂到的不是空中的云。他侧身一望,乌云正在他头顶翻滚呢。他苏醒后不久,雨停了,这只叫不出名字的大鸟,收缩翅膀,一跳一跳地消失在密林深处。他吃力地坐起来,眺望天空,在彩虹现身之处,发现了这只腾空飞起的大鸟,它就像去赶赴一场盛宴,姿容绚丽,仪态万方。
从此之后,张黑脸就爱生有翅膀的鸟儿。
他艰难走出森林,是与扑火队失联后的第六天。据第一个撞见他的采野果的山民回忆,张黑脸看见他,说的第一句话是:“这是阳间吧?”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他古怪地笑了两声,昏了过去。
他再次醒来时,忘记很多事情了,比如他单位的全称,他结婚的日子,他的年龄甚至他的名字。他本来叫张树森的,可他非说他这一段,一直在一个没有太阳的地方当判官,那里人都叫他张黑脸。他那年四十八岁,却说自己满六十了。他家的邻居姓秦,可他说人家姓阎。好在他记得老婆孩子,知道老婆叫常兰,女儿叫张阔。他告诉他们,自己在山中碰到老虎,它挓挲着胡子奔向他时,他吓昏了。等他醒来,发现一只神鸟站在他身上,为他遮风挡雨。当时人们都以为他瞎说,瓦城野生动物以棕熊、堪达罕、猞猁、狍子、野猪、灰鼠、雪兔为主,哪有什么老虎的踪迹?可是张黑脸被吓呆后的第三年,一支森林勘察小分队在那一带山里,发现了野生东北虎的踪影,并拍到照片,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人们这才相信,张黑脸当年确实遭遇到老虎。可是他所言的神鸟,大家认为那是他对仙鹤的想象,并不存在,毕竟他被吓呆了,说点胡话也正常。
张树森成为张黑脸后,他所在单位防火办的领导,见他痴傻了,不适合做扑火队员了,就给他办了病退,每月领取一千多块钱,成了闲人。他老婆常兰与他恩爱,丈夫这一病,仿佛回到了童年,她有带小孩子的感觉,得处处照应他。怕他闷在家里脑子会更糟,常兰春夏时节,把菜园中种的菜,每日摘取一些,让他用箩筐挑了,担到东市场去卖。收取市场管理费的人同情张黑脸的遭遇,从不收他摊位费。事实上他也没固定的摊位,今天喜欢炸麻花的甜香气,就把担子放在炸麻花的摊位前;明天喜欢葱花油饼的气味,就把担子放在那儿。摊主们也都喜欢他挨着,生意不忙时,可逗他解闷。他们还常赏他吃的,麻花、油饼、玫瑰油糕、干炸豆腐圆子、卤蛋、烤鱿鱼等等,他卖菜时嘴上很少亏着。张黑脸不像其他摊贩,他卖菜不吆喝,不用秤,不定价,别人说给多少是多少。所以他担来的菜大抵是一种命运,贪图便宜的人会围聚过来,丢下块八角的,一抢而光。当然也有个别好心人看他可怜,多给他一块两块的,他也不知那是多给了,只管把钱收起。无论他赚多少回家,常兰从不埋怨,总是热汤热水地伺候着。
东市场的业主,都爱逗弄张黑脸。他在哪儿,哪儿就是免费的戏台。人们知道他遇险生还后,最爱有翅膀的鸟儿了。卖活禽的就说,鸡鸭鹤也有翅膀呀,从今往后,你就不吃它们了吧?一提到鸟儿,张黑脸的脑袋就不那么木了,他说,鸡鸭鹅又不能飞,是人养的,没灵气,咋不能吃!大家就笑,说鸡也能飞呀。张黑脸说,它也就飞个篱笆,一人多高,算逑,真正的鸟能飞到彩虹里去!有人反驳他,说女人发脾气时,常扔鸡毛掸子和鹅毛扇子,力气大的,能扔过房顶呢,这不说明鸡和鹅也能飞得高么?张黑脸一拍脑袋,说:也是啊,莫不是鸡毛鹅毛附着翅膀的魂儿?听者无不大笑。
最令东市场业主们捧腹的一件事是,有一天卖鱼的老王跑到他摊位前说,张黑脸哇,你还不回家看看,你在这儿卖菜,你老婆在家养汉呢,都被人瞅见啦!张黑脸信了,挑起担子就往家赶。老王说,你挑着担子,那得多耽搁工夫呀。张黑脸用手拍着扁担说,我不挑担子,哪有家伙揍人?老王追着他问,你是用扁担打你老婆呢还是打那个睡你老婆的?张黑脸愣了,说那得问问法官,判我打哪个就打哪个,他挑着担子奔法院去了。
张黑脸病退的次年,张阔要跟个开装修公司的人结婚了。常兰请了个会看黄道吉日的,为女儿择婚日。人家定了一个,张黑脸一旁听了,说那日子没太阳,大暴雨。常兰只当丈夫说傻话,说难道你比神仙还灵,知道半个月后的天气?张黑脸抽抽鼻子,没有吭气。结果张阔结婚的前日还晴朗如洗,可到了大婚的那天,乌云滚滚,电闪雷鸣,新娘入洞房时大雨如注,瓦城一片汪洋。事后常兰后悔没听丈夫的,她担忧那样的天象,会使女儿未来的生活遭遇暴风雨。张黑脸难得说一句安慰话,他对老婆说:“闺女多有福气啊,她成亲,老天都出动了,劳神费力打闪电,那不是给她放焰火么。”常兰在特特周岁时,突发心梗去世了。没了老伴,张黑脸伤心了好长一段日子,说女人没长翅膀,但尽干些长翅膀的才干的事儿,说飞就飞了。每到年关,按照习俗,人们会给死去的亲人上坟,到了此时,张阔就是再忙,也得领着父亲上坟。因为他单独去的两次,被其他上坟的人看见,他上错坟了。一次他把鸡鸭鱼肉等供品献给了一个癌症去世的姑娘,一次是跑到墓主是个老汉的坟上。张阔这才明白,父亲不认得墓碑上的字了。她埋怨他上错坟的时候,张黑脸说,坟都是一样的,人都是埋进了土里,又没埋进云彩里,供谁不是供?
常兰死后,女儿一家搬来与父亲同住。
张阔就手把位于城中心的楼房出租,到了夏天,候鸟人一来,轻松赚上一笔。她还把父母所拥有的这处位于城郊的平房,也部分改造成家庭旅馆,能容五六个人住。这样父亲和他们自己的住屋,也就狭小了。张阔觉得在享受的问题上,受点委屈值得,因为这样钱才能大方地进来。
父亲去了管护站后,春夏时节,她把他住的那间小屋,也租给候鸟人。她的个人生活,与候鸟人密切相关。除了做点野生山产品的收购生意,候鸟人活动频繁的季节,她就经营家庭旅馆。她爱吃,厨艺好,再加上爱干净,喜欢打扫卫生,她家的旅馆很受欢迎,回头客多。只是她在个人情感生活上,并不如意。
张阔的男人近年挣了些钱,手上宽绰了,就常去洗头房和捏脚屋泡妞,很少碰她了。她想你忙活别的女人,让我闲着,我得多给你戴几顶绿帽子,才算对得起自己。她也找男人,不过不固定。今天是修汽车的,明天是开茶馆的,后天又可能是个在她家居住的候鸟人。
在她想来,不固定的关系是玩,固定的关系往往要互负责任,闹不好就是你死我活,她可不想在婚姻上伤筋动骨,还想和她男人过,毕竟他们有共同的孩子。所以父亲去了管护站,她非常开心。一则她掌握的父亲的退休金卡里(当然户头名字还是张树森),每月会多出一千两百元的进项(张黑脸在管护站月收入是两千两百块,另外一千块,周铁牙按月给张黑脸现金,做他的零用钱),二来她更自由一些。所以父亲在管护站期间,她一点也不希望他回城。她与人偷情,常在父亲的那间小屋。有一次张黑脸回来撞见她和男人在床上,他皱着眉嘀咕一句,特特他爸咋变这模样了,转身出去了。他回来通常是去城中心的平安大街,这条商业街热闹非凡,他去那儿,就是两件事:剃头和吃饺子。所以平安大街理发店和饺子馆的店主,都熟悉他。
东方白鹳来到金瓮河后,布谷鸟、鹌鹑和夜莺也回来了。张黑脸起得比平素更早了,他朝圣似的,每天洗干净脸,刷完牙,穿着齐齐整整地去岸边投食。那对不知巢穴在何方的东方白鹳,是他观测的主要对象。看它们自哪儿飞来,又向哪儿飞去。他观察了几天后,告诉周铁牙,那对东方白鹳,一定是把巢筑在了娘娘庙附近,它们来去都是那个方向。候鸟没有不爱河里的鱼虾的,所以张黑脸投在岸上的粮食,消耗不多。它们也真是有本事,扑棱着翅膀似立非立于水面上,眼观水下,瞅准目标,利爪就是鱼钩,扁平的喙就是鱼漂,腿就是鱼竿,总能眼疾手快地把鱼拖出水面。
金瓮河完全脱掉了冰雪的腰带,自由地舒展着婀娜的腰肢。树渐次绿了,达子香也开了,草色由浅及深,这天清晨,张黑脸没有像平素那样在该醒的时刻醒来,他沉沉睡着。
周铁牙发动汽车,载着偷猎的野鸭回城了。
第六章
管护站成立几年来,一到夏候鸟飞回的时节,候鸟人回来了,周铁牙就得伺机逮上几只野鸭,带回城里,打点该打点的。
而他逮野鸭的前夜,必定犒劳张黑脸,用午餐肉和野菜做馅,蒸一锅香喷喷的包子给他吃。当然烧酒是必不可少的,烧酒里要兑上安眠药,这样才能保证张黑脸不会起夜,一觉睡到日上三竿的时辰。周铁牙趁他昏睡,将捕猎工具备好,下到金瓮河畔。
飞回金瓷河的夏候鸟,以各类野鸭居多。除了绿头鸭,还有斑背鸭、青头鸭、花脸鸭、凤头鸭等,这些鸭子一来就是一群。它们清晨和傍晚时,喜欢来河里找吃的。它们的巢穴,不像东方白鹳坐在高处的树杈,而是在草滩或灌木丛。瓦城林业局按照上级指示,停止采伐后,林地植被迅速恢复,野生动物也多了起来。
所以野鸭的巢穴,常遭到动物们的破坏,尤其是产卵时节,对野生动物来说,找到一窝野鸭蛋,就是得到了最甜美的点心。因而野鸭孵化期间,雌鸭和雄鸭轮流守巢,生怕有闪失。
野鸭生性机敏,它们在河上嬉戏,总有一只野鸭,游弋在靠近岸边的一侧,为同伴放哨。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令其紧张。只要负责警卫的野鸭发出预警信号,它们就扑棱棱飞起。所以逮野鸭对周铁牙来说,也是个智力活儿。林业局为管护站特别配备了一杆砂枪,以防野兽的袭击,周铁牙的枪法也不错,但他只在头两年用砂枪打过野鸭,此后改用它法。一则砂枪动静大,会惊扰其它候鸟,它们会把金瓮河视为危险之地,不再回来。没了候鸟,他的管护站也就不复存在了。还有就是对岸有了娘娘庙,对周铁牙也是无言的威慑。砂枪声传过去的话,等于告诉列位菩萨,他杀生了,周铁牙怕遭报应,所以捕鸭用自制的铁丝网笼了。
这个网笼与捕鸟的粘网不同,不是悬挂在树间,而是放置地上——离野鸭巢穴较近之处。其形态类似捕鱼的须笼,葫芦形。他在笼子人口处投放的诱饵是野鸭爱吃的玉米碴子,当然如果运气好,能打上一些杂鱼做饵,那就再好不过了。野鸭闻到腥味,会热情洋溢地靠拢过来。周铁牙设计的笼子也参照了捕鸟的滚笼,野鸭奔着食物进来后,网笼受到震动,悬着的门会自动弹下来,将它们关在里面。他做了六只这样的网笼,张黑脸问他这是干啥用的,他说是捕鱼的,可它们一次也没下过水。周铁牙对野鸭下手,通常夜深时分,将网笼分别放在不同的地方,凌晨起来,一出木屋,听见野鸭在哪儿叫得冤屈,那就是它们在哪儿入牢笼了。循声而去,就能看见网笼里怨女似的它们了。
周铁牙随缘,只要逮着不少于两只,对他就够用了。当然有时他运气差,一只也逮不着,这时张黑脸就惨了,还得再被烧酒和安眠药折磨一回,直至野鸭“入瓮”。
今年周铁牙运气不错,逮着四只野鸭,全都活着,毫发无损。而他有一年逮的野鸭,被野猪给吃掉两只,落了一草丛的鸭毛,把他心疼坏了。野猪的獠牙很厉害,能把铁丝笼撕裂。周铁牙想着野鸭就被野猪生吞活剥了,心也抽搐,他想野鸭若有魂灵,一定恨死下网笼的他了。从那以后,他再下了网笼,会彻夜守候着,以防野兽捷足先登,掠人美味。
像以往一样,周铁牙把野鸭从笼中取出,用黑胶带粘住它们哨子似的扁平嘴,再用麻绳把腿绑住,这样汽车在经过瓦城森林检查站时,不会发出任何声息,而引起检查人员的怀疑。事实是,检查站的人看见管护站的车,看都不看,拉杆放行。周铁牙把野鸭分装在两个麻袋中,扔在货箱中。怕它们窒息,成了死鸭,于是敞着口,这样它们能伸出脖颈。放好野鸭,他把网笼清理干净,放进储物间,看了一眼睡得四仰八叉的张黑脸,暗笑一声,关上门驾车而去。
周铁牙在林间驾车,只要不是冬天,总把车窗敞开,更真切地感受花香鸟语,微风阳光,在他眼里,这是大自然赐给人类的糖果,分享时无比愉悦。天空晴朗,看着充满生机的森林,想着此次捕获甚丰,可匀出一只野鸭,去福泰饭庄卖个好价,他忍不住哼起小曲。
瓦城森林检查站设在城外十公里处,这里一共四个人,分两班轮流执勤。检查站不像候鸟管护站,到了冬天就关了,它常年有人值守。他们主要查猎捕野生动物的,偷伐林木的,防火期进山带火种的,以及像今年这样疯狂盗采达子香的。周铁牙认得每个人,他们知道他有来头,也当他是同行,对管护站的车辆,从不检查。
然而今天周铁牙的车出现时,横在检查站前的红白杠木杆,并未像往常那样拉起。
站在检査站岗楼前的两个人,一个是他认识的手持手机的老葛,另一个是个陌生人,穿公安制服的小青年。
周铁牙只得刹车,满脸堆笑,掏出香烟,对着一脸痦子的老葛说:“兄弟,还没吃早饭吧?来,先抽支烟开开胃!”
老葛双手一挡,给周铁牙使着眼色,说:“老周客气啦,空腹抽烟我就没胃口吃早饭啦!咋的,进城给候鸟上货?”
“我这是进城报喜去,今年飞来了十来只仙鹤呢!”周铁牙夸大着来到金瓮河管护站的东方白鹳的数量。
“仙鹤?”老葛龇着牙说,“骗谁呢,我只在年画里瞅见过。”
“学名叫东方白鹳。”周铁牙说,“跟仙鹤长得一个样。”
“那你们在管护站就是过着神仙日子了?”老葛说。
周铁牙说:“哪如你们检查站好呀,离城近,手机有信号能联络人,还能收听广播。我在管护站拿着手机,跟搂着个木头美人一样。再干两年,我就得跟张黑脸一样成呆子了!”
“你们对面不是娘娘庙么。”老葛挤眉弄眼地说,“晚上找她们唠嗑去呀。”
“跟吃素的姑子住邻居,我都快成和尚了!她们把心里话都变成经,念给菩萨听了,跟我们臭男人哪还有话说呢。”周铁牙示意老葛把木杆抬起,放他过去。
老葛便对那个年轻人说:“小刘警官,这一大清早的,你查了不少辆车了,歇歇吧,这次我上车检查,你准备拉杆放行。这是管护站的车,跟咱们算是一行的,肯定没问题,不过按照规定,也不能放过它。”说完笑笑,跟周铁牙介绍小刘,说他是公安局森保科派来的警官,政法大学毕业的高材生,去年公安系统招录干警,考到瓦城的。
周铁牙知道,大学毕业生很难考上大城市的公务员,所以有些人选择报考边远地区一些系统内招,为的是先有一门工作,解决吃饭问题。这类人中,通常是家庭拮据而无背景的青年才俊。周铁牙见老葛执意检查,想他就是看到野鸭,也不敢刁难他,于是大大方方地跳下驾驶室,将后箱门打开,对老葛说:“上去查吧,查不到东西,可别哭啊!”
老葛说:“瞧您说的。”
周铁牙表面装得坦荡,满不在乎的,内心还是有点胆怯。老葛上车后,他生怕小刘跟上去,主动靠近他,递上香烟套近乎,说:“来支烟?”
小刘一脸严肃地说:“这是禁烟区。”
“嗨,瞧我这臭记性,把规章都忘了!”周铁牙讪讪地把香烟揣回裤兜,说,“一进管护站忙起来,我这脑袋就昏了”他故意拍着小刘的肩头说,“这么帅的小伙子,一定有一群女孩子追你吧?”
小刘到底年轻,不知这是周铁牙在恭维他,他实心实意地说:“哪里,原来有女友的,都处了三年了,这不看我考到边远山区了,就跟我吹了。”
“现在的女孩子咋这么势利眼?!”周铁牙故意大声说,“瓦城怎么了?瓦城就不能活人了?我跟你说,这两年名贵的候鸟,都往这里奔呢,说明啥?说明这里是人间天堂!你要是能在瓦城扎根的话,就凭你这小伙儿,女孩子都得疯抢!”与人说漂亮话,永远是遇卡时,最好的通行证。不等老葛下车,小刘已乖乖拉起木杆,准备放行。
周铁牙见小刘不构成威胁了,赶紧吆喝老葛:“老伙计,我说你咋还没查完?货箱是空的,难道你在里面遛弯?”
老葛应着“就来——”,一分钟后,他握着手机跳下车,故意抽着鼻子,摇着脑袋,做出一无所获的沮丧样。
周铁牙连忙把后箱门“嘭——”地一声关上,说:“咋样?”
“刚上去明明看见一只小狐狸。”老葛装着哭腔说,“可是一眨眼它就不见了。”
“它变成花姑娘溜走了。”周铁牙笑着说,“晚上等着吧,她就来陪你守夜了。”老葛和小刘都笑了。
周铁牙表面也笑着,可心里笑不起来。他登驾驶室的脚踏板时,腿软得踏了两次才上去。老葛看出他内心的慌张,找话跟他说:“你这小货车也用了好几年了,换一台吧,现在新出产的,后箱都装了液压托板,能托起两三吨的货物呢,你们装货卸货就不用那么挨累了。”
周铁牙说:“只要轱辘还能转,能给公家省点就省点吧,凑合着用,反正张黑脸喜欢卸货。”
周铁牙驾车过了检查站后,心先是轻松了一刻,即之沉重。老葛看到野鸭而没刁难他,这等于欠下一个大人情,得还。还什么呢?周铁牙想到了烟酒,但一想烟酒挥霍后,老葛会忘记他还了人情,不如买件能常伴他的东西送他,电动刮胡刀,或是一件抗风的夹克衫,他见老葛终年穿着的蓝夹克,袖口已磨破了。老葛家境不好,一直过着爬坡的日子,总是一副疲态。他所在的检查站隶属林业公安局,编制上属于协警,他比正式警察,每月少开一千多块钱,医疗待遇也低。老葛的老婆没正式工作,在家政公司做计时工。他们节衣缩食所赚的钱,都贴补到儿女身上了。
老葛的儿子在长春一所大学读大二,正是用钱的时候;女儿大学毕业后,应届研究生和公务员都没考上,心灰意冷回到瓦城,目前在一家私人幼儿园当幼教。
周铁牙觉得自己比起老葛,日子好过多了,他和老婆的双方父母,只有岳父还在,跟他小舅子过,无老人的拖累。他的独子在天津读军校,是个优等生。老婆虽没工作,却很温顺,身体健康,操持家务是把好手,常去他那做了副局长的外甥女家,帮着干点活儿。
周铁牙清楚,老婆这么快成了外甥女家的义务仆人,也是为了他。只是有次他在她家,见到老婆跪在地上擦地板,外甥女却偎在沙发上吃燕窝红枣羹,心被刺痛,再见外甥女时,有股说不出的嫌恶。
周铁牙与往年春天偷着带回野鸭一样,进城后先给领导进贡。他用麻袋拎着两只野鸭,先去了林业局邱德明局长家。局长的父亲邱老,刚从三亚回来,保姆打开门,他正咳嗽着,一见着周铁牙,立刻两眼放光,边咳边说:“我估摸着、你、该来了,半年、没见,咋、咋过瘦了?”
周铁牙笑着说:“肉吃得少,就瘦了。”
“咋了?你在管护站、还亏着、嘴上了?等德明、回来,我告诉他、多给你、拨点经费。也不能、让候鸟吃香的喝辣的,素着你吧?”邱老越说,咳嗽得越厉害。
周铁牙问他这是咋了?邱老说在三亚一呆半年,虽说在瓦城生活了大半辈子,直接从那飞回,还真有点不适应这儿的气候了呢。
以后要学候鸟,一路迁回,边走边歇,就不会出现不适了。明年他会在中途停留一周,选择那些能游玩的城市,比如洛阳、天津、青岛。
周铁牙一边跟邱老说着话,一边按保姆指引,把野鸭搁在厨房。他敞开麻袋口,见野鸭还都活着,松了口气。它们伸着脖颈,看着这个陌生之地。也许因为愤怒吧,周铁牙觉得野鸭的眼珠是血红色的。
“嗬,两只鸭,看上去、都挺肥呢。”邱老跟到厨房,看着野鸭,心花怒放的。
“是您老有口福哇。”周铁牙撒谎说,“我把逮着的,都给您老带来了!您可以先宰一只,过两天再宰另一只。不宰的那只放在阳台,给点杂鱼,养一个礼拜都没问题!”邱老夸他的主意不错,他指挥保姆,先宰杀那只斑嘴鸭。说是开河的野鸭,天下第一美味,他晚上要好好喝壶酒。他说在海南岛过了一冬,让海鲜把胃给整寡淡了,他要让一锅浓油赤酱的野鸭,给他的胃弄高兴了,把病赶跑!
周铁牙出了邱局长家,又驾车到城南的外甥女家。他从后箱取出一只花脸鸭,塞进一只黑胶塑料袋,提着叩门。
不出所料,是周铁牙的姐姐周如琴开的门。
她今年六十七了,矮个,枯瘦,头发稀疏灰白,目光黯淡,气色倒是不错。周如琴丈夫死得早,他们育有一儿一女。怕儿女受欺负,她没有再嫁。如今儿子在深圳做生意,女儿在瓦城林业局当副局长,儿女都出息,她的晚年生活也就人见人羡。依据候鸟的习性,她暑来寒去,半年跟着儿子在深圳,半年跟着女儿在瓦城。
女儿女婿上班了,外孙上学去了,只周如琴一人在家。虽然姐姐去深圳这半年,周铁牙给她打了几个问候电话,但姐弟俩毕竟半年未见了,少不了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们说话时,周如琴始终抱着心爱的泰迪犬。
它每年跟着主人,南来北往的。周如琴乘坐飞机,就把它放进宠物箱中托运。所以一到春天,候鸟人迁回时,瓦城机场的行李传送带上,常传来猫狗的叫声。若是主人喊它们的名字,它们叫得就格外起劲。
周如琴对弟弟说,现在不比从前,做官要处处谨慎了。她告诫弟弟在外不可仗着外甥女做官,任意妄为。水满则溢,月满则亏,不要说大话,为人低调些。以后野鸭也不要送了,不能因贪口腹之欲,铤而走险。话虽这么说,她对野鸭还是表示出热情。周铁牙知道,尝鲜加之特权享受带来的优越感,是姐姐钟爱野鸭的原因。周如琴吃野鸭从来都是清煮,不加调料,慢火宽汤,炖两三个小时,然后把鸭肉捞出,只留两三碗的浓汤,加少许的盐喝汤,说这才是真正地尝鲜。而捞出的鸭肉,她会为女儿罗玫做干锅鸭肉。这位瓦城林业局最年轻的副局长重口味,喜欢水煮鱼、麻辣小龙虾、香辣蟹、火爆鸡丁、溜肥肠,所以干锅鸭肉里要放足麻椒和辣椒,才称她意。这也是罗玫每年开春,最盼望出现在餐桌的一道菜。
周铁牙想像往年一样,帮姐姐把鸭子宰了,收拾干净再走。因为周如琴小心谨慎,不信任外人帮忙。可周如琴却对弟弟说,女婿和罗局长今晚各有聚会,不回家吃,外孙放学后会去吃他喜欢的麻辣烫,然后去家教家补课,所以鸭子要等到明天再杀。听到姐姐管外甥女叫“罗局长”,而不是“玫玫”,周铁牙心里很不舒服,起身告辞。走前周如琴送他一样东西,说是从深圳带回的,香港造的电动按摩棒。但凡腰颈不适,通上电后用它按压,舒经通络效果极好。周铁牙嘴上说着还是有姐好,心里却想自己半年在管护站,那里没电,送这个礼物给他,只能冬天使,看来姐姐并未真正把他放在心上。
周铁牙怅惘地出了姐姐家,去了福泰饭庄,顺利地以四百元的价格,卖掉了最后那只野鸭。处理掉野鸭,等于排除了所有地雷,周铁牙不怕上路了,他去了自己的单位营林局,让局长看他拍到的金瓮河上的东方白鹳照片。
局长蒋进发五十八了,正处于退休前的工作懈怠期,上班晚,下班早,每天喝茶看报,棘手的事情,一概往后推。他为迎接自己的退休生活,选择了一门爱好——风光摄影。
他置办了一套高级摄影器材,随身携带,常在清晨傍晚,驱车去林中拍日出日落。拍得多了,他总结了一套人生哲学,说是人生就是两步棋,日出和日落。走完了日出,就得下日落这步棋。以前他对在文联工作的人嗤之以鼻,说那儿的人半疯,现在却乐得加入疯人的行列,参加他们组织的瓦城风光摄影大赛,作品还拿过金奖呢。
蒋进发看到金瓮河上东方白鹳的照片,不由啧啧赞叹:“美哉,美哉!”他当即喊来办公室主任,让他写个追加管护经费的情况说明,他要多批给管护站一万五千块钱,周铁牙自是喜出望外。蒋进发还喊来常务副局长,说是上头有精神,领导该多下基层,他明天早晨要去管护站做实地调研,呆个三两天。周铁牙知道,他是奔着摄影去的。以往蒋进发去,只是打个转,这次去说要住下,周铁牙又喜又忧。喜的是伺候好了领导,经费还会增加;忧的是万一东方白鹳挪窝了,飞出保护区,蒋局长会失落。领导一失落,他失落的就可能是银子。
周铁牙表示,等他给候鸟买了粮食后,立刻返回管护站,做好接待准备。蒋局长说不必了,他这次不坐专车,就乘坐他的厢式小货车,明早出发。周铁牙说,他还从没让张黑脸一个人在管护站过夜,这呆子万一惹出麻烦就惨了。
蒋局长说:“他还能把房子点着咋的?”他拎起平素签字的金笔,豪迈地说他要真是烧毁了房子,你也不用担心,我给你批钱,咱再盖新的!”周铁牙只能听命了。他想在城里住一夜也挺好的,中午回家让老婆给他做手擀面,下午去粮站给候鸟买粮食,空闲时间可以喝个茶,捏捏脚,泡泡妞。当然,还得去趟服装市场,给老葛买件便宜点的夹克衫,堵他的嘴。由夹克衫,他突然想到蒋局长要住在管护站,闲置的那套被褥不干净了,得给他买床新被子。
第七章
德秀师父拎着禅杖走到管护站时,是上午八点多的光景。
她过月牙桥时,特意停了一刻,看了看管护站的木房子。她发现烟囱没冒烟,以为他们起得早,吃过饭了。看过烟她就看桥下波光荡漾的金瓮河。阳光铺陈在水面上,她望见不远处有一对野鸭在波光里凫游,翅膀忽而热情张开,忽而紧张地闭合,也不知它们是梳洗呢,还是有意撩拨水面的阳光。
望着那对相依相伴的野鸭,德秀师父忍不住叹了口气。出家人无喜无悲,可她的叹息还是多。她怕慧雪师太和云果师父听到她的叹息,所以很想叹气时,她就走出娘娘庙,找一个对象叹气,比如一朵花,一团雪,一棵树,一片云,甚至叶脉上的一颗晨露。
德秀师父叹过气,越过桥,走向管护站的木房子。她故意走得动静大,脚踏地时“嗵嗵——”的,还不时用禅杖敲地,想让他们知道来人了。可是直到她走到门口,也没人迎出来。她敲了敲门,无人应答。她想他们也许去灌木丛喂鸟了,就将禅杖杵在墙根,坐在门前的木墩上,边歇边等。坐了一刻钟,仍不见人影,她觉得口渴,想着门也没锁,干脆进去先找碗水喝。
德秀师父拉开门,走向灶台,拎起水壶,晃荡一下,听到的不仅是水声,还有西南屋子传来的鼾声。她蹑手蹑脚走过去,悄悄拉开门,见张黑脸躺在炕上,睡得呼呼的。不知是昨夜炕烧得太热,还是他身上火力过旺,蓝花被子被他蹬在一旁。他穿着黄背心,绿裤衩,仰着头,叉着腿,摊开胳膊,像只大青蛙。那腿和胳膊肌肉发达,透出红松色,一点看不出是快六十岁的人了。
德秀师父除了自己的三任丈夫,没见过其他男人的睡姿。猛一眼看见这样的张黑脸,不自觉地联想起她那三个男人,他的躯体竟比他们都好。好在哪里呢?是肤色好,还是健壮,抑或他憨憨的样子惹人怜,似乎都是,又都不是。德秀师父觉得她这样看张黑脸犯戒了,在心里叫了声“阿弥陀佛——”,赶紧出去了。她也没敢喝水,怕弄醒张黑脸,彼此尴尬。她再坐回木墩上时,脸热心跳的,口更加渴了,但她只有忍着,等他自然醒来。
又过了半小时,九时许,木屋终于有了响动。先是脚步声,随之是咕咕的喝水声。德秀师父连忙起身,抖了抖僧袍。因为她这一坐,僧袍长了皱纹似的,弄出了许多褶痕。
张黑脸推开门,先抬眼看了看太阳,然后又看了看手表,很困惑的模样。当他收回目光,发现德秀师父立在一旁,吃惊不已,后退一步,指着她说:“你是娘娘庙的师父,还是影子?”德秀师父叹息一声,说:“你这个人啊,咋大白天的冒鬼话呢。”告诉他自己来了有一会儿了,以为他和周铁牙去喂鸟了,便坐等他们。
张黑脸挠着头说:“噢,影子不能说话,你是真的德秀师父。”德秀师父说:“俺倒希望是个假的,真的就不在娘娘庙里了。”张黑脸一脸狐疑地望着德秀师父,他没听明白她的话。他说自己也不知咋了,一觉把太阳睡得这么高了。往常太阳没出,他就起来了。
德秀师父说:“春困秋乏,也是常理儿。”他们说话间,几只云雀“啾啾——”叫着飞过,张黑脸仰头看时,其中有调皮的,趁机投掷“炸弹”,把屎遗在他脸上。德秀师父见张黑脸满面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
张黑脸对德秀师父说,他憋了一夜,得马上去干云雀刚干完的坏事了。德秀师父摆摆手,示意他行他的方便去。
张黑脸出了茅房,先打了盆水,把脸上的鸟粪洗掉。他对德秀师父说,停在木房子后面的小货车不见了,看来周铁牙进城了。
德秀师父说:“他进城也不跟你打招呼?”
张黑脸说:“进城跟拉屎撒尿差不离,平常事,用不着说。”
德秀师父说:“那你刚刚去茅房,不是也跟我说了么。”
张黑脸道:“你是客人,我去哪儿得跟你知会一声。”
德秀师父觉得张黑脸说得在理儿,她赞许地笑笑,问张黑脸早饭想吃点什么,她帮他做。
张黑脸说:“你可不能碰这儿的灶台,净是荤腥,肮脏了你们娘娘庙的人,那可坏了。”
德秀师父说:“你这是打发我回去了?那你也不问问,平白无故的,我干啥来了?”
“对呀——”张黑脸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问:“娘娘庙出了啥事?是不是白腰雨燕又回来坐窝啦?”
“你能记着白腰雨燕坐窝的事,看来记性又发芽了!”听德秀师父的口气,张黑脸的记性是枯树,现在它返青了。
张黑脸愣了一下,咕哝着:“我的记性死了吗,俺咋不知?我记着这些年见过的很多翅膀呢,白的,黑的,绿的,蓝的,粉红的,金黄的,俺的记性就没不活过。”
德秀师父呵呵笑出声来,说:“你咋跟俺一样,说自己时,一会儿是‘我’,一会儿是‘俺’,你到底是‘我’还是‘俺’?”
张黑脸让她给绕迷糊了,嗫嚅着说:“我还是俺,俺还是我?”最后他似乎厘清了,一拍手说,“我是俺,俺是我么。”
德秀师父也跟着拍了一下手,喝彩似地叫了一声“对呀——”,然后切入正题,说:“今年来的不是白腰雨燕,是一种俺从没见过的大鸟!”德秀师父张开双臂,比划着,“它白身子,黑翅膀,腿脚红色,腿都快赶上俺胳膊长了,脖子也长,飞起来怪吓人的,带着风声。它们一共两只,一天到晚忙活坐窝。你猜它们把窝坐哪里了?”
“是白腰雨燕相中的地方?”张黑脸说。
“才不是呢。”德秀师父撇了一下嘴说它们猴精,把窝坐在了三圣殿顶的烟囱旁。你想啊,那里是娘娘庙的后身,清净,在烟囱旁还能避风遮雨,它们的后身就是山,哪棵树上有虫子都瞅得清,它们等于呆在暖窝,守着大粮仓呢。”
“真是不假啊。”张黑脸说,“今年来了三对白鹳,有两对的窝,我都找到了,就这对没发现把窝坐在哪儿。看来俺猜对了,它们把窝坐在你们那儿啦!”
“你聪明啊,咋猜出的呢?跟俺说说。”德秀师父眨了一下眼睛。
“它们到河里吃喝玩乐时,是从你们那个方向过来的,走时又朝你们那儿飞去。这就跟你在娘娘庙一样,你每天从那里进出,铁定就是住在里面的人么。”张黑脸说。
德秀师父有点不高兴了,说:“我从那儿进出,就是那儿的人了?”
“那是一定的。”张黑脸果决地说。
“那你每天进出茅房,难不成俺就得猜你住在那里?”德秀师父故意强词夺理,她想趁着周铁牙不在,探探张黑脸的智商,是否回升了。
张黑脸生气了,沉着脸回敬道:“要是猪这么猜我,我不和它计较,你这么猜,我和俺,都不高兴!猪和姑子,咋能是一样的脑子呢。”
德秀师父受了奚落,反而欢欣鼓舞的,眼睛洋溢着愉快的光泽,语气也温顺了。她比划着告诉张黑脸,白鹳坐的窝,在三圣殿下面望去,比脸盆还大呢。这鸟真有力气,衔来的筑巢东西中,不仅有树枝、苔藓,败草和湿泥,还有小石子呢。它们的窝,比白腰雨燕的要牢靠多了!现在的问题是,它们老在三圣殿顶交尾,还发出“嘎——嘎嗅——”的叫声,实在是对佛的不敬。她们进出三圣殿时,都得等它们离巢才行。还有,它们竟吃让人作呕的老鼠。有一天云果去三圣殿添灯油,看见其中的一只衔着老鼠回窝,恶心得她直吐,灯油也洒了,不敢再去三圣殿了。她是想来问问,他们能不能帮个忙,给这大鸟挪个窝?”
“慧雪师太让你来的?”张黑脸问。
“云果让我来的。”德秀师父实话实说,“慧雪师太说来者皆是缘,不驱赶,也不刻意留,随它们来去。话是这么说,可她也不怎么喜欢它们吧。以前她每日早晚,各殿都要走一遭的,现在她也不怎么去三圣殿了。你说这刚刚是春上,游人还不多。等过一段进香的人多了,三圣殿香火又是最旺的,看见它们这样,成什么话!”
张黑脸明确告诉德秀师父,这大鸟当年救过他的命,是神鸟,它身上的每片羽毛都有来历,不能端它们的窝。它们把窝坐在三圣殿,是这座殿的造化,菩萨心底喜欢,才会招来它们。鸟儿和人一样,造个窝不容易,他可不想做野蛮的拆迁者。再说它们一起睡过了,估计就要产蛋孵蛋了,他更不能让它们的后代,居无定所。
德秀师父听到他说它们一起睡过了,脸红了一下,她用手弹了弹僧袍,说:“既然这么着,就算我白说。俺们出家人,本也不该管鸟儿的七情六欲。它们又没出家。”
“鸟儿咋出家?”张黑脸说,“它们要是剃了头,等于让人拔了毛,那多瘆人啊。”张黑脸对德秀师父说,他得去喂鸟了。
他撂下她,去粮仓舀了一盆谷物,端着去河畔了。德秀师父望着他坚实的背影,听着他“咚终——”的脚步声,心底不知怎的涌起一股柔情,尽管张黑脸说不用她做早饭,但她很渴望为这个男人做顿饭。她进灶房,喝了碗隔夜的凉白开,生起火来。她察看了一下灶房的吃食,米面油盐一样不缺,北侧墙角的阴凉处,有鸡蛋、土豆、洋葱、萝卜和一把芹菜。
德秀师父最会做疙瘩汤了,她切了洋葱,舀了一碗面,放在面盆中备用。然后用面碱,把铁锅刷得干干净净的,烘干,倒油,七八分开时,加人洋葱爆香,添了一瓢水。她盯着那些蔬菜,觉得它们不够新鲜,就把灶膛的火向外撤了撤,出了门,拎起禅杖,去桥下采刚生出来的水芹菜。她刚才路过时,看见了一片。
德秀师父还没到走路需要拐杖的年纪,但她只要独自出娘娘庙,就要拎着它。禅杖于她来说,用途多了。雨水大时,山间会涌现溪流,她蹚小溪时,可试水的深浅;走路若遇见蛇和野狗,能做捕蛇器和打狗棒;看见高处够不着的稠李子,能打落枝桠,轻松吃到野果;还有,万一碰到心怀不轨的人,可把它当武器。还有,她觉得慧雪师太赐她的禅杖,法力无边,如遇危难,能逢凶化吉。
德秀师父采水芹菜时,远远望见了张黑脸。他蹲在河畔,看着河面的野鸭。等她采完野菜,两只白鹳从娘娘庙方向飞来,她想这一定就是在三圣殿坐窝的夫妻了。它们悠然落在金瓮河上,不用说,那样的翅膀扑打出的涟漪,会像礼花一样绽放。
张黑脸喂完鸟回来时,德秀师父已做好了疙瘩汤。她打了两个鸡蛋兑在面里,所以搅和的面穗,既筋道又漂亮,像一颗颗琥珀。
德秀师父把盛在海碗的疙瘩汤放在灶台上,唤他吃饭。张黑脸客气了一句,抓起筷子,呼噜呼噜,很快把它消灭了。吃完舔了舔嘴唇,忽然抱着头呜呜哭了。德秀师父从未见他哭过,吓了一跳,她用禅杖敲了敲地面,说:“做的不好吃,你也犯不着哭呀。你说我何苦给你做这顿饭,惹你伤心呢。”张黑脸抬起老泪纵横的脸,抽抽噎噎地说:“俺好多年没吃过女人做的饭了,真是好吃得让人受不了啊。”说完,哭得更凶了。
德秀师父听了他的话,又喜又怕。喜的是他认可她的厨艺,女人被男人夸饭做得好,就跟他们夸自己好看一样受用;怕的是张黑脸过于感动,非礼于她,毕竟他的脑子和常人不一样。德秀师父没说什么,她用禅杖轻轻叩了一下张黑脸的背儿,算是安慰和道别,放开大步回娘娘庙了。在过桥的时候,她停顿了一刻,返身望了一眼管护站,叹息一声,这次她的叹息对象,是木房子中哭泣着的张黑脸。
张黑脸哭够了,洗了碗筷,又洗了脸,给水缸压满水。管护站和娘娘庙的洋井,都是专业的打井队打的。洋井的井头和压杆的形态,特别像一只单脚立着睡觉的白鹳。因为采用活塞式抽水机,每次压水前,得先向井头注些清水来引水,这样深处的水,随着压杆的运动,会从铁管中直线上升,喷涌而出。管护站的洋井,打了七八米就见水了,而娘娘庙的洋井,据说打了十多米才有水。越深处的水越好喝吧,张黑脸每回在娘娘庙喝水,总觉得那儿的水,比管护站的甘甜。
德秀师父走后,张黑脸突然觉得有些孤单,以前他是没这感觉的。他想多找些事情做,打发时光。他先掏了茅房,将粪肥用土培上,预备追肥用。回到管护站后,他已将茅房旁开出的那片地,种了各色蔬菜。现在菠菜和小白菜已经出苗了,前日泡在碗里的花豆角籽,也要发芽了。他掏完茅房,便用镐头打了两条垄,预备种豆角。做完这些活儿,他仍觉心里没着没落的,就把自己胡乱卷起的被子,重新叠了一遍,将炕和地,都扫了一通,又将木屋前的空地扫了,然后盯住德秀师父坐过的木墩,凑上前去。那是个半米直径的榆树墩,好几十年的树龄了,木墩被磨得光滑平整,但它的年轮清晰可见。仿佛这里也有鸟儿飞过,那一圈环绕着一圈的年轮,就像水面泛起的涟漪。张黑脸抚摸着木墩,不知是太阳晒的,还是德秀师父身体的余温尤在,木墩热乎乎的,令他想入非非。但他很快意识到这样对待一个尼姑不好,这不等于摸人家的屁股吗?连忙离开木墩,继续找事做。
张黑脸去了储藏间,打算拿须笼去河里捕点杂鱼,晚上炸鱼酱吃。他进了储藏间,看见周铁牙做的网笼,心想也不知它们下水后,能不能逮着鱼,打算试试运气。他拎起网笼的时候,一片浅褐色的羽毛,像林间秋叶一样飘落下来。他一眼认出,这是斑背鸭的羽毛!
难道周铁牙用它捕了野鸭?想想他刚才去河畔喂鸟时,发现今日出现的野鸭,确实比往日少,而且瞅着也不那么活泼,他的心阵阵下沉。
张黑脸走出木屋,攥着鸭毛,坐在木墩上,等着审问周铁牙。他没想到,这一坐就是一夜。
第八章
周铁牙载着蒋进发经过检查站时,是早上七点的光景。他们一起在平安大街的口口香饭庄吃的早点,那儿的油条和豆腐脑,烧饼和羊杂碎汤,以及芥菜咸菜,价廉物美,把半城人的胃给拴住了。瓦城很多上班族,都喜欢去那吃早点,吃完顺路就上班了。
平安大街的前趟街是福照大街,瓦城林业局党委和政府,公安局、法院和检察院,以及财政局、建设局和水利局都在这条街上。而平安大街后趟街的七星大街,也是显赫的一条街。
人大政协、民政局、社保局、司法局、营林局、教育局、农委、瓦城一中和瓦城人民医院,均设于此。夹在这两条街道之中的平安大街,就像汉堡包中间的肉饼或香肠,备受青睐。
平安大街有四家商业银行的业务网点和两家邮局,这里商铺林立,饭店、旅馆、药房、照相馆、干洗店、五金店、服装店、首饰店、鞋铺、食品店、理发店、按摩院、洗脚屋、房屋租赁中心、婚庆公司、装修公司、电脑维修中心、汽车修理铺等等,应有尽有。这条烟火气十足的街,也成了瓦城人气最旺的街。初来的候鸟人到了瓦城,想买什么东西而不知去哪里,向当地人问询时,他们多半会说,去平安大街吧,那里要什么有什么!
周铁牙在平安大街花一百二十元,给老葛买了件藏蓝色夹克衫。路过检查站时,本想给他,可老葛不当班。过了检查站后,他想幸亏老葛不在岗,万一给他夹克衫了,势必引起检查站其他人的怀疑,揣测他们之间有猫腻。再说蒋局长在旁,他送礼物给一个值岗的,他也得怀疑他有短处被老葛攥着。管护站的短处能是啥?脱不开野生动物干系。这样一想,觉得休班的老葛真是甜和他,他打算下次回城时约他喝点小酒,顺便把夹克衫送了。周铁牙心生愉悦,忍不住歪头冲蒋进发笑了笑。
蒋局长见他如此开心,问:“啥事让你这么高兴?”
周铁牙说:“领导光临管护站指导工作,我脸上有光啊,您没看太阳笑着,达子香花也笑着,我估摸今天金瓮河上的各种鸟儿,知道您去,肯定一早也打扮上了,我能不笑么。”
蒋局长说:“周站长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你外甥女,哦,我该叫罗局长的,她那么会来事,随你吧?我看她不像她妈,前两天我在早市碰见你姐,跟她打招呼,她就是点点头。”
“咳,她就那么个人,打小脸上就没个笑模样。不爱笑到底是不好啊,老早成了寡妇,子女再出息有啥用?心里是孤苦的。别说是你了,我知道她该从深圳过完冬回来了,昨天回城特意抽空去看她,她跟我也没几句话。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仗着闺女当官,跟人爱理不睬的呢,其实她天性就这样!”周铁牙说。
“是啊,罗局长就不这样。漂亮不说,脾性还好。见着我们这些比她长一辈的下级,也从来都是不笑不说话的,特别亲民。她是瓦城最年轻的副处级干部,大家说她很快能提到正处。到了正处,再上一步,是轻松的事!都说市委方书记特别赏识她,咱瓦城一把手去市里汇报工作,都得跟秘书预约排队,可罗局长去方书记那儿,从来不用打招呼!方书记秘书出来都说,罗局长一去,方书记能高兴好几天!”蒋进发说完,才意识到这样拍马屁等于揭人疮疤,赶紧往回收,说:“外人传的话,也未必准。还说罗局长去市里时,晚上陪方书记去看专场电影,谁信呢。”
周铁牙看了一眼蒋局长,面有愠色地说:“嘴长在别人身上,谁不怕说瞎话烂嘴就说去吧!玫玫可不是那种人,她和丈夫好着呢。”说完,按了几下喇叭,似在抗议。
蒋局长没想到自己连说错话,看来真是老糊涂了,该退休了。他也奇怪,自打这两年爱好上风光摄影,太钟情于大自然吧,他与人交往时常冒傻话,连他老婆都说他现在脑子坏了,建议他去医院做个脑核磁共振检查,看看是不是脑萎缩了。
蒋进发嘲讽自己,说:“我真是该早点回家了,现在脑子一团浆糊,快成张黑脸了吧!”
“张黑脸今年脑子可比往年活泛多了。”周铁牙说。
“怎么讲?”蒋局长饶有兴味地问。
“他知道给尼姑献殷勤了。”周铁牙说,“这次回管护站,还特意带了自己腌的雪里蕻,送给她们炖豆腐吃呢。”
“人类的自然属性使然啊。”蒋进发慨叹着,说,“这两天我在管护站,也想顺路拜拜娘娘庙呢。你想啊自古以来,不论是当官的还是做百姓的,哪有不磕头的呢!”
“就是。”周铁牙说。
蒋进发又说:“说起张黑脸来,他闺女可不像他那么窝囊,张阔太厉害了!你们在管护站,不知道前几天她大闹公安局的事情吧?”
周铁牙一愣,说:“昨晚也没听我老婆说起,咋回事呀?”
蒋进发说,春节后盗采达子香的行径屡禁不止,进山的检查站形同虚设,人们从山中小道绕过它,照采不误。政府无法追查源头,就去物流公司排查,看看是哪些人把达子香,批量运往外地。结果发现最大的单,都来自张阔。擒贼先擒王,公安局森保科的人,就去她家把她带走了。张阔怎么着?她接受询问时,说花是被她收购的不假,但不是她采的。也就是说,如果采达子香的人犯罪了,她顶多是包庇罪。警方让她说出是哪些人采的达子香,张阔拒不交代。理由很简单,她说采达子香的,都是生活中最穷困的人,有钱有势的,谁会挣这点辛苦钱?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呢。她还说采达子香运往大城市,这是扶贫。大城市人看上去光鲜,可过得不痛快,精神空虚,这也是贫穷。他们没养过这样有生命力的野花,所以对达子香有需求。山里人抚慰了城市人的灵魂,是不是扶贫呢?她还指出最关键的一点,说是野生植物保护条例里,只说不能采集珍贵野生树木,以及林区内草原上野生植物,可它并没有说达子香不能采,既然法律没明确规范,采它就不违法。总之她认为自己是个遵纪守法的公民,被公安局带走,侵犯了她的公民权。森保科的人被她噎得没反击能力,最后想低调处理,罚她两千块,让她走人。可张阔说她没违法,罚她没依据,坚决不从。再说她和丈夫都没正式工作,还要养活孩子,属于政府该救济的人群。森保科的人知道碰到难缠的人了,就降了一千块,说罚她一千元,结果怎么着?她将绒衣和胸衣刷刷脱掉,露着两个大奶子,说她身上最富裕的就是它们了,看它们能值多少钱,割去抵钱!这一着可把所有审她的人,都吓得快成她爹张黑脸了,没一个不呆的。
她的乳房又大又白又嫩又挺,审她的人傻傻地看了好半天,才一个个走出审讯室,唤一个女警去帮她穿上衣服,把她放了。不放咋办?她啥招都敢使啊。张阔没事了,可审她的两个男人,家里就不太平了。他们回家说与老婆,说同样是女人,人家张阔咋就那么像女人呢,你们咋这么干瘪呢?结果他们的老婆闹起来,说丈夫是流氓,她们找公安局的领导,说工作场所成了色情表演场所,领导得负责任。这次行动没治了张阔,公安局自己倒添堵,这事传出来后,老百姓乐啊,都夸张阔有能耐呢。
蒋局长讲完故事,叹息一声说:“以前我还以为干公安的男人,荤素不吝,这件事让我明白,他们还真挺素的,没开过大荤呢。就说张阔那样的奶子,在瓦城的按摩院和捏脚屋,不难找吧?”
“他们哪有蒋局长见多识——”周铁牙嘻嘻笑了。
蒋进发一拍大腿,说:“你看,我跟你说真话,你倒又把我绕进去了。我也是听说,那些地方我是不去的。我就是不约束自己的话,官职也约束着我呢。再说这小城又不大,去那里谁认不出你来?”
周铁牙说:“所以啊,人家说你们这些当领导的,最喜欢出差了,在外地进个洗浴中心,叫个特殊服务啥的,没人知道你是谁。”
“就你懂得多!”蒋进发赶紧转移话题,问,“说说你咋叫周铁牙的?最开始大家以为这是你的外号呢,谁想本名就是这。”
“我的名是我娘给起的呢。我娘也是个命苦的人,她怀的第一个孩子是男孩,刚生下不到一礼拜,就死了。第二个才是我姐,也就是罗玫她妈。生了我姐之后呢,我娘再怀一胎,六个月时流产了,又是个男胎。所以她平安生下我这个带把的,怕阎王爷再把我收了去,就叫我铁牙。意思说我有铁齿钢牙,什么小鬼来了,都会把它们嚼得稀巴烂!”周铁牙说完,故意咧着嘴,让蒋局长看他的牙,说,“我娘这名字取得也真灵,我这五官还真没出彩的,您看啊,小眼睛,肿眼泡,薄嘴唇,眉毛又浅,不好的我都占全了,就是这口牙,我是又抽烟又喝酒的,又爱吃甜食,可它们全是我的心腹,一颗不缺,没有虫蛀,嚼石子都不在话下,颜色还白,您说奇不奇呢?”
早晨往来的车马少,阳光照得人心里又暖,砂石土路虽说偶有坑洼,但二百多里的路并不算长,他们一路谈笑,两个多小时后,到达管护站。张黑脸拈着一片鸭毛,正坐在木墩上。见到熟悉的车子停下,他沉着脸走过来,也不顾蒋进发在旁,把鸭毛插进周铁牙的鼻孔,郑重宣布,以后管护站的站长不姓周,姓张了。周铁牙被罢免得莫名其妙,拔出鼻孔的鸭毛,嘲讽地说:“你这是犯病了吧?让不让我做站长,蒋局长说了算啊,你可没权免我。”
张黑脸喘着粗气说:“俺等你一夜了!储藏间网笼挂了鸭毛,谁都知道,那间屋窗户和门都关着,野鸭飞不进来。网笼是你做的,俺没用,你用了,它干了啥,你说说看呐!我和俺,不能答应你这么干!你不是站长了,哪有站长晚上不回管护站的!”
周铁牙心里的鬼被张黑脸捉住了,脸色就很难看,难道自己没清理干净网笼?好在张黑脸精神异常尽人皆知,他说的真话,在别人听来也一定是胡话,所以他回避张黑脸富有杀伤力的前半句话,只对后半句做出回应,说:“不是我不想回管护站,是蒋局长不让啊。”他转而对蒋进发说,“局长大人,您瞧瞧,我说夜里不回来不行吧,房子倒是没点着,可张黑脸不认我这个站长了!”
蒋进发笑眯眯地说:“那就让张黑脸当站长!张站长,你先给我们烧壶水,泡点茶,走了一路口渴了。”
张黑脸“唔——”了一声。
周铁牙见他答应了,并没有像他想象的,做了假想的站长后,就不听吆喝了,心下舒了口气。周铁牙又追加吩咐:“泡完茶,赶紧卸货。今儿拉回了候鸟最爱吃的东西,还有咱们的美食!”
张黑脸问:“是啥?”
“候鸟除了粮食,还有小鱼小虾!一会儿它们还不得抢疯了?”周铁牙接着说,“蒋局长慰问咱们,带来的好吃的好喝的多着去了,高粱酒、啤酒、烧鸡、烤鹅、熏鱼、香肠,还有豆腐干、皮蛋、杏仁饼、豆沙包、麻花、糖饼,两三天咱都不用做饭!你只需采点野菜,焯了蘸酱做配菜,不然没素的,太荤了也不行!”
张黑脸很没出息地用舌头舔了舔唇,问:“他来住几天?”
蒋进发正往木屋走,听见他问,回头逗弄张黑脸,说:“你现在是站长了,张站长让我住几天,我就住几天!你要是不乐意我住这儿,晚上我卷着铺盖去和候鸟睡么。”
张黑脸把玩笑话当真了,他郑重其事地说:“那可不行,人家候鸟可都是一对一的夫妻,正是下蛋的时候,你掺和进去,万一下个隔路的蛋,孵出来的东西,人不人,鸟不鸟的,那可咋办?”
蒋进发笑翻在门槛上,磕着腿了,“嗨哟——”叫着;周铁牙笑得右侧颞颌关节脱位了,他哼哼着,用手托着下巴,嚷着:“噢,我的挂钩,我的挂钩可别废了!”
张黑脸见他们笑成这样,以为他们没听明白他的话,进而教育蒋进发,说他要是和候鸟睡了,那等于拆散一对有情人。
蒋进发扶着门框颤巍巍地站起来,说:“就是,老话说得好,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卑职谨记。”
“婚不能拆,庙也不能毁!”张黑脸面有愠色,说娘娘庙的尼姑,到时去哪儿住呢?她们出了家,庙就是家了。没了家,她们咋办?”
周铁牙忍着痛,也忍着笑,好不容易把挂钩推上去了。他快走几步,把蒋局长扶进屋,搬来管护站最好的一把榆木靠背椅,狗一样蹲下来,用衣袖将椅面擦了擦,请局长坐下歇歇,自己赶紧生火烧水。从灶坑看出,张黑脸所言不虚,他真是在外面守了一夜,因为灶灰是冷的,看来早晨没生过火,他还没吃早饭呢。周铁牙生起火后,先把那片鸭毛烧掉。
以他对张黑脸的了解,没有这片鸭毛撩拨,他对网笼的疑虑,将很快消除。
蒋局长跟周铁牙说,他看春晚的相声和小品,也没这么快活过。跟张黑脸呆在一起,乐子多,管护站又清静,空气好,有好风景可拍,他打算多住几天。
周铁牙说:“您就安生住着,我给您当伙夫!张黑脸给您当服务员,叠个被褥,洗个衣服啥的,他做得都好!”
张黑脸抱着几块劈柴进来了,他见周铁牙干了他该做的活儿,有点不知所措。
周铁牙说:“张站长,不用你烧水了,你去卸货吧。是不是早饭还没吃?”
“从昨天到现在,我就吃了一顿疙瘩汤,德秀师父做的,那个好吃哇。”张黑脸无限陶醉地说。
“啥——?”周铁牙瞪着眼睛,站起身说,“灶也没坏,你咋又去娘娘庙吃斋了?”
“是德秀师父来这儿找俺,神鸟在娘娘庙坐了个大窝,她们想让我去给挪个窝,俺没干。饭是她主动给做的。”张黑脸如实说。
“她除了做饭,还干啥啦?”周铁牙不怀好意地问。
“没干啥,她做完饭就回了。”张黑脸顿了一刻,回忆起了自己因饭而感动落泪的事儿,可他没把这段讲给周铁牙。
张黑脸去卸货,周铁牙和蒋局长一边说话一边烧水,待水沸了,泡了茶,半小时后,喝足了茶,却没见张黑脸出现,更没听见门外动静。蒋局长摆弄照相器材时,周铁牙赶紧出去,一探究竟。
厢式小货车的后箱门开着,周铁牙走近时,听见了呼噜声。他跳上货箱,发现张黑脸仰面躺在箱板上大睡,他满嘴酒气,正做着美梦吧,不时发出快意的叫声。他的旁边,是一堆啃得光光的肉骨头、蛋壳碎屑以及空酒瓶。
周铁牙察看了一下,他喝掉了一瓶高粱烧酒,两瓶啤酒,吃掉了一整只烧鹅,两个皮蛋和三个豆沙包。周铁牙想烧鹅是蒋局长的最爱,他将整只吃掉,实在可恶!周铁牙恼怒地踢了他一脚,骂:“猪,起来——!”
张黑脸哼了两声,放了一个响屁,算是回答。
第九章
蒋进发在管护站呆了四天了。不用上班,不用应对各种文件和会议,他逍遥自在,无比舒畅。太阳成了他的令牌,他的行动依它而行。他凌晨四点多起来,洗漱完毕,守在金瓮河畔,拍日出和候鸟。早饭后喝过茶,就去溪流、草塘、沟谷、林间,拍溪流中的游鱼,草塘中的野鸭、白鹳,沟谷里摇曳的野花,林间的各色树木,以及出现在他视野中的多姿多彩的鸟儿。到了黄昏,太阳离去之际,他仿佛是与情人离别,万般不舍,把它每个下坠的瞬间,都抢拍下来。夕晖散去,他和他的镜头被送人黑夜,他这才回木房子吃饭歇息。几天下来,已拍了五百多张数码照片。管护站不能充电,他又喜欢在相机中回看作品,所带的三块电池,两块能量耗尽,最后这块也奄奄一息了。他打算着去娘娘庙拜拜菩萨,拍拍三圣殿上白鹳的巢穴后,就回城了。毕竟单位还有一摊子事,他在管护站考察时间过长,也恐遭人非议,他可不想退休前惹麻烦。
周铁牙陪了蒋局长几天,疲累至极,想到还得专程送他回去,所以蒋局长去娘娘庙,他唤张黑脸陪同。
蒋进发也喜欢与张黑脸同行,他太有趣了。他见蒋进发的镜头始终追逐日出日落,对月亮不感兴趣,便说他这是怕老婆,万一拍了光溜溜的月亮回去,给她看见,还不得闹翻天啊。在他的意识中,月亮就是女人。再比如他跟着蒋进发一起看相机里的候鸟图片,看得多了,他就很担忧,说相机里圈了这么多的鸟儿,要是它们都飞出来,是不是会把相机撞碎了?
张黑脸去娘娘庙前,特意换了衬衫和袜子,还采了一篮野菜提着,想让娘娘庙的师父们焯了蘸酱吃。可他们刚要出发,一辆救护车驶入管护站。车停下后,三个幽灵似的人走出来。他们穿白服,戴白帽,脸上遮着严严实实的口罩,吊孝似的,没开腔时,都辨不出男女。
“蒋局长怎么也在啊——”其中一个高个子的说话了,瓮声瓮气的,是男声。蒋局长从声音、眼睛和身形上,认出他是卫生局的副局长郭顺。
“顺子咋到这来了?还武装成这样,怪吓人的。”蒋局长说。
蒋局长与郭顺的父亲郭奎是老相识,郭奎刚从瓦城林业局党委副书记的岗位退休。
退休前他利用权力,将一儿一女都提拔了,女儿在瓦城二中当校长,儿子郭顺在卫生局做副局长。所以郭家在瓦城,是风光之家,也是被老百姓诟病之家。
三人下了车,只向前走了几步就停住了,没靠近他们。
郭顺先是介绍与他同来的另两人,防疫站的小王,医院传染科的小李。他说瓦城发现了疑似感染高致病性禽流感病毒的患者,正在医院隔离抢救。初步调查,与患者接触过迁徙的鸟类有关。所以政府紧急下令,对管护站进行暂时封闭。
小李问管护站的三个人,有无不适症状?
诸如发热、咳嗽、头痛、胸闷、肌肉酸痛等。蒋进发先说他一切正常,腰腿倒是有点酸痛,那是因为这几天他在管护站周边走了走,累的。
周铁牙也说自己没生病的感觉,早餐还吃了两碗面条呢。轮到张黑脸,他说自己昨晚出去撒尿,回屋时头撞在门框上,有点头痛。
接下来的是防疫站的小王,询问候鸟有无异常和死亡情况的发生?蒋进发周铁牙同声说没有,张黑脸想了想,说今年候鸟爱往人脑袋上拉屎,他已被击中好几次,看来鸟儿学坏了。他的话虽然可笑,但大家都笑不起来。
来人都是男性,他们初步了解情况后,开始将消毒水之类的防疫品搬下来,告诉他们如何配比和使用。他们还给管护站的人配备了口罩和体温计,让他们每天三次测量体温。
交接物品的时候,郭顺返身从一棵杨树上,掰下数棵细小的枝桠,将它们连成一条直线,横在地上,说是分界线,在隔离期间,他们不可越界。投送物品,就放在这条线上。政府考虑的也算周到,带来的除了消毒水、体温计、常规药品,还有方便面、饼干、火腿肠之类的食品。
蒋局长被他们这阵势搞得有点紧张,他说自己视察完工作,该回城了,可否搭他们的车回去?就是隔离的话,他在家自行隔离不好吗?郭顺很认真地回答他,政府已启动突发公共卫生事件的四级响应预案,疫源地人员,在隔离期间,一律不许外出。不仅是这儿,就是娘娘庙,这期间也不许人员流动,已有另一台车去那儿防疫了。这几天他们会守候在此,一旦候鸟和人有异常情况发生,他们会及时上报,做应急处置。他宽慰他们,说不必过于紧张,也许三五天后,警报就解除了,他们权当是在疗养。
周铁牙说:“你们都不敢靠近我们,这病有那么邪乎吗?消毒应该是你们防疫人员该做的事吧?”
“我们可以帮助你们消毒,不过你们得拎来一桶水。”小王说。
蒋局长说:“看来你们就住在外面了?”
“是的——”郭顺说有任何情况就喊我们。”
张黑脸吐了一口痰,说明后两天有雨,住在外面会挨浇。
郭顺问张黑脸:“这里收听不到广播,你咋知道要有雨?”
“他是张黑脸嘛。”周铁牙说,“你不会没听说过他吧?他闺女张阔,我记着和你是同学呢。他不用看天上是不是有钩钩云,不用看水缸冒不冒汗,不用听蛤蟆白天叫不叫,就能知道雨来不来,服气吧?真的气死气象站做天气预报的人。”
郭顺说:“有雨的话也没事,我们住救护车里。”
周铁牙说:“其实管护站有两铺炕,一铺炕能睡两三个人呢,挤下你们没说的。可你们怕我们有传染病,那就不强求了!”
“这也是出于安全考虑嘛。”郭顺嫌喘气不匀吧,或是为了表达诚意,他摘下口罩,露出一口黄牙,说:“把疫情降到最低,感染人数越少越好。”
蒋局长问:“现在有多少人感染了?有死亡的吗?”
郭顺说:“多少人感染禽流感,数字我还说不太清。死亡嘛,目前还没有,但这是随时可能发生的事。”
“是谁让候鸟给传染上病菌了?”蒋局长再问。
“是啊,我也想知道,谁得了这病了?”周铁牙担忧地说,“这个鬼地方不通电话,家人就是出了事我们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们的亲人和朋友呢?”
郭顺显然不想把实情说与他们,含混地说:“都是候鸟人。”
“候鸟人啊——”蒋局长摊开双手,无所谓地说,“跟咱没关系。”
郭顺“唔——”了一声。
蒋局长说;“对了,你爸退休后,冬天不也去海南岛了吗?他也是候鸟人了,没事吧?”
郭顺说:“没事,他刚飞回来,在那儿天天泡海澡,快成黑人了!”
周铁牙听说,蒋局长虽没随潮流,像郭奎之类的官员在南方沿海之地买房,但他女儿在秦皇岛结婚后,他在那儿也有房了。别人问起,他总说那是女儿女婿孝敬他们的。但知情人说,蒋进发女儿的婚房和他自己的那套,都是蒋局长掏的腰包,只不过为安全起见,登记在女儿名下而已。他女儿女婿都是工薪族,大学毕业没几年,哪来积蓄购房呢。瓦城老百姓也看得清楚,当地那些有点实权的领导退休后,很少就地养老,纷纷南飞,似乎不在外地拥有一套住房,在官场混了一遭,就是旧时代的妓女揽不到嫖客,好没脸面似的。他们买房的钱哪里来?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所以现在的官衔在某种意义上,快成了房产的代名词了。
不能去娘娘庙,又不能回城,蒋局长只好回屋喝茶,百无聊赖地睡了一觉。他醒来后,闻到一股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出屋一看,周铁牙戴着口罩,正喷洒着消毒液。蒋进发问他,张黑脸哪去了?周铁牙说防疫站的人说茅房容易滋生病菌,是危险的传染源,让他去给茅坑垫生石灰杀菌。张黑脸一开始嫌这活儿脏,周铁牙便喊了他一声“张站长”,说危难关头,领导总是冲在最前面的,张黑脸听了受用,和颜悦色地去了。
蒋进发叹了口气,说:“呆人总是好糊弄的。”
太阳明媚地照耀着山林和河流,空中不时传来鸟鸣,一切都是那么和谐安详,看不出疫病的迹象。但院子里那条用杨树枝桠做成的分界线,却分明告诉他们疫病的存在。杨树叶在早晨还青翠欲滴的,像一颗颗心形的翡翠,现在太阳把它们照得蔫软,像褪掉了翅膀的蝶儿。
蒋进发本想把相机中最后那点电量消耗掉,去河畔再拍一些候鸟嬉戏的照片,但他现在不敢涉足那里,怕它们真的携带病菌。再说如果隔离时间长的话,极其无聊时,他可回看一下自己的作品,得把电当救命的干粮存着,用在关键时刻。他开始骂电力和通讯部门,全是吸血鬼,在管护站建立之初,他们就协调这两大巨头,希望把电网和通讯网延伸到这里,可他们提出建设成本实在太高,政府负担不起。蒋局长以为松雪庵建成后,这两大难题会顺势而解,因为没有电力和通讯的保障,很难吸引香客,可他最终还是失望了。他听说松雪庵的住持慧雪师太,还很喜欢这样的环境呢,说这才有庙的气象。他想出家人早已修炼得能把黑夜当黎明,把风声当美乐来欣赏。而他一个俗人,没那么高的境界。比如眼下,他想的就是个人安危,万一疫情蔓延,自己不幸被击中,一命呜呼,那可太冤啦。因为他提心吊胆贪来的钱所购置的房子,未及享用呢。
周铁牙喷洒完院子,又去给木房子喷消毒液。他见蒋进发眉头紧蹙,一脸愁苦的,心下同情,从储藏间找出一只风筝,说:“人不能越界,风筝可以啊,谁能在天上划界呢。去院子放放风筝,散散心吧。”
“我要是去放风筝,在它飞得最高时,就把风筝线剪断,给它自由!它想去哪就去哪儿。”蒋进发说。
“风筝一自由,就是死了,可不能把它的线剪断了。”张黑脸已经垫完茅房回来了,他戴着口罩,头发蓬乱,额头是汗。见蒋局长因他的话而一脸疑惑的样子,他解释说,断了线的风筝,哪有好命的呢,不是挂在树梢上,就是落到沟谷和河流上,反正就是个死。而它们不脱离风筝线板,才会活着。
蒋局长说;“照你这么说,有线牵着,反而安全?”
张黑脸嘿嘿笑着,点头认同。
周铁牙听见张黑脸和蒋进发的对话,跨出门槛,说:“他说得倒有道理,我冬天回家上网,整天在网上瞎逛。看新闻的时候,发现各地抓的贪官,有好多是退休后的干部呢。原以为离开了工作岗位,万事大吉,现在看来可不是喽!退了休,没了关系网,倒是不行哇。”
蒋进发没有好气地说;“放个风筝,你们咋那么多联想!”
周铁牙这才意识到失言,他摘下口罩,想给蒋局长一个笑脸,可他送去的笑很干瘪,蒋进发瞪了他一眼。周铁牙尴尬地戴回口罩,回屋接着干活去了。
张黑脸端着谷物去喂鸟时,蒋进发先是阻止,说候鸟身上可能携带病菌,万一感染了,大家都遭殃。见张黑脸置之不理,只好让他去,怕他嫌闷摘下口罩,叫了他一声“张站长”,夸他戴口罩英俊,告诫他身为领导,在疫区戴口罩是以身作则,千万不要摘掉,张黑脸“唔”了一声。蒋进发又嘱咐他不要靠近候鸟,投完谷物就回来。
蒋进发还是少年时放过风筝,当他轻摇风筝线板,看着苍鹰形态的风筝徐徐升空,竟有一种回到童年的感觉。微风助力,风筝越飞越高,像真的苍鹰在展翅翱翔,这也让一些鸟儿发出惊恐的叫声。蒋进发心想,天空也不是绝对的自由,鸟儿中也有霸主,谁越凶残,谁越能拥有广阔的天空。待风筝走到半空,他掏出指甲剪,剪断风筝线。他在心里跟自己打了个赌,如果断线的风筝落在地上,说明他安然无虞,不会染上疫病;如果它不幸落在树梢上,半空吊着,就要想方设法逃离这里。他的目光追逐着断线的风筝,它先是飘飘摇摇的飞得更高了些,接着发了高烧似的,迷迷糊糊地下坠,最终离地面越来越近。蒋进发祈祷它落在草地或是金瓮河上,谁知一阵疾风,把它吹回管护站,跌跌撞撞地落在救护车上。呆在里面的人感觉车棚受到冲击,以为地震,纷纷下车。蒋进发告诉惊慌失措的他们,是风筝落在上面了。郭顺批评他,说是风筝升空,与飞鸟有接触的可能,这是危险行为,切不可再做莽撞之事。蒋进发火了,说你们本该配合我们防疫的,可现在你们成了看管罪犯的警察,就差给我们戴上镣铐了。我们真要发病的话,以你们的冷漠和自私,是不可能把我们送进城里救治的,那么是不是你们怀揣了密令,一旦我们染病,就让我们死在这里,把我们和管护站一把火烧掉,毁尸灭迹,以保瓦城的安全?
郭顺被蒋进发的话吓着了,他慢慢走向蒋局长,伸出手来,试图握手的样子,可他走到树枝做成的分界线时,还是站住了,手也收了回来,他说:“蒋局长,相信科学,这只是防疫,万一你们真的染病,我咋能见死不救呢!候鸟活动的地方,除了这儿,还有娘娘庙,您说我们就是敢烧了这儿,谁敢下令烧庙呢,那不是触犯天条,干着让自己下地狱的事么!”蒋进发想想也是,有时政府因医疗条件差,或是怕疫情扩大行政问责,对突发传染性疾病反应过度,也是可以理解的。郭顺劝他好好休息,缺什么就召唤他们。蒋进发仍然疑惑,说你们不用管护站的炉灶和茅房,吃喝拉撒自行解决,是不是确认管护站已不是安全之地?
郭顺笑了两声,说:“蒋局长,我都说过了,就是一种防疫形式,不算啥!您看,天不是很蓝么?我见鸟儿也都挺快乐地飞来飞去,应该没问题的。只是上头有精神让我们这么做,我们执行就是了。要是快的话,也许三天就解禁了。”说完,嘱咐同伴戴上手套,将救护车顶棚上的风筝取下来扔掉。
蒋进发说;“要是候鸟能传染疾病的话,你们咋不阻止张黑脸去喂候鸟?”
郭顺说:“他去了吗?我们嘱咐他这几天不能去的,他也答应了。”
“他是呆子,你让他移山,他都能学愚公,立马就去劈山!”蒋进发说,“要是他传染上疾病,再传染给我,回去跟你们没完!你们躲在救护车里,是不是在喝酒打牌?这叫渎职!”
郭顺显然不高兴了,他不敢跟蒋局长叫板,刚好张黑脸回来了,就把一肚子气,撒在他身上,说:“哎,告诉你不要去喂鸟,你怎么还去!不懂人话么。再这么干,我就把你绑起来了!”
蒋进发从郭顺的态度上,感觉到疫情重大。所以他回到木房子后,也不管周铁牙怎么想,把罐头、饼干和瓶装矿泉水,搬进自己住的屋子,打算在隔离期间,少与他们接触。
他还想幸亏自己没吃野鸭,前天周铁牙私下跟他说,等张黑脸睡熟了,逮只野鸭给他炖了吃。他虽馋野味,但不想有把柄落在下属手里,再说他知道张黑脸爱惜鸟儿,万一夜里他醒来发现他们杀野鸭,也许会抡起斧头,劈得他脑浆迸裂。张黑脸精神异常,也不负刑事责任的。以蒋进发有限的医学知识,他想瓦城的禽流感既然与迁徙而回的候鸟有关,那么一定是有杀戮行为发生。会不会是周铁牙偷运候鸟进城,致使食用者感染了疾病呢?蒋进发想探问一下周铁牙,但想他真这么干的话,也不会说实话,反倒引起他的怀疑和恐慌,大可不必。他批评自己,不该跟断了线的风筝打赌,那个赌不能算数。他在心里暗暗打了另一个赌,对保护区的所有候鸟做出承诺:如果你们不传染给我禽流感,我安然回城,管他谁的亲舅把持这里,一定要把威胁你们生命安全的隐患排除,给这里增加疼爱你们的人手,多个给你们放哨的,让你们摆脱被杀戮的命运。
太阳落山后,天果然阴了起来。蒋进发泡了个方便面吃下,也没洗漱,早早躺下。周铁牙来敲门,问他明天早餐想吃什么。
“我有罐头和饼干就够了。”蒋进发隔着门说,“明天多睡会儿,不用喊醒我。”
周铁牙说:“手电没电池了,张黑脸在您门口给您放了一盏马灯,他说后半夜会下雨,您起夜时别忘了点灯,外面湿滑,您千万提着灯走路。床头柜的抽屉里,有两盒火柴。”
蒋进发答应着,摸黑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摸着火柴,试着划了一根。火柴杆托起一团小小的火,就像地平线升起的太阳。
第十章
两日阴雨后,天放晴了。住在木房子的三个人,体温正常,身体无不适症状。蒋进发每日除了吃和睡,戴着口罩上几趟茅房,就是摆扑克牌。张黑脸一旦做好饭,周铁牙会劝他出来吃点,说是热乎的总比罐头饼干强。
可蒋局长总是隔着门说他血脂高,趁此减肥,坚决不与他们同坐。周铁牙无所事事,就和张黑脸下军棋解闷。张黑脸常用自己的连长来吃他的军长,还让司令去抠自家的地雷,带给他片刻欢乐。而张黑脸每到饭点,会准时点起烟斗,到院子站站,伸着脖子朝娘娘庙方向张望,一看到小山那边炊烟飘荡,他会眉头舒展地说:“哦,姑子们吃斋呢。”他将烟斗抽得吱吱响,无限陶醉的样子。
到了隔离的第四天早晨,一辆警车驶入管护站,宣告隔离解除。
瓦城本无神话流传了,但这起荒诞的禽流感事件发生后,它不仅成为了瓦城人的话题中心,而且演绎了多个版本的神话,口耳相传。而神话的主角,是候鸟。
原来被误诊为瓦城首例患有禽流感的患者是邱老——林业局长邱德明的父亲。他吃了周铁牙送的两只野鸭后,咳嗽不止,胸闷异常,高烧不退,陷人半昏迷状态。家人将他送进医院急救,医生为他做了全身检查,发现他痰中带血,肺部大面积感染。瓦城医院的实验室,还没有鉴定禽流感的能力。但医院根据邱老血常规报告中白细胞数值的急剧降低,三十九度以上的持续高烧,以及邱老家人说他到过宰杀候鸟的场所(至于这场所在哪儿,邱老家人当然没说),院方给出的初步诊断是邱老得了禽流感。他们立即对邱老实施隔离救治,并对患者密切接触者实行居家隔离观察。所以那几天瓦城林业局办公室,是看不见局长邱德明的。与此同时,院方采集邱老血液和鼻咽分泌物的样本,专人送至两百多公里外的市医院,请求上一级医院技术上的鉴定,做病毒分离。
邱老患了禽流感,邱局长一家隔离观察的消息,是投向瓦城春天的一枚重磅炸弹。感到危机的,是暗中吃野鸭的人,当然他们对外都不敢说是周铁牙带来了野鸭。先是罗玫副局长带着母亲周如琴去医院就诊,谎称她母亲一周前去管护站探望弟弟,接触过候鸟。很奇怪的,周如琴也开始咳嗽,低烧,而罗玫嗓子哑得说不出话。跟着是福泰饭庄的老板庄如来,被担架抬到了医院。他说有人卖给他一只野鸭,他食用后头痛难忍。他体温正常,但自称浑身发热,肌肉酸痛,视物模糊,无法走路。
庄如来在瓦城是个有钱的主儿,除了福泰饭庄,还拥有一家歌厅和一个屠宰场。他与瓦城历任公安局长,都能结为铁哥们,所以他开的歌厅涉毒涉黄,也无人敢查。庄如来在海南岛的琼海和东方,都有房产。而且,他明目张胆养了个“小”,这个“小”,与他法律意义上的老婆,相处安然。庄如来出国旅游,身边总是带着两个女人。他喝醉时,常与人炫耀他的所谓两房太太的和谐。庄如来贪恋珍稀野味,狍子野猪野鹿野兔他常食,他还吃过熊肉、猞猁和狼肉。
都说开河的野鸭美味,所以每年春天,夏候鸟迁徙而归,周铁牙总要搞几只给他。当然,他会付给他钱,说是给他的酒钱,实际是买的托词。而周铁牙拿野鸭给他,明明是卖,也不说卖,只说送给朋友尝鲜。庄如来食肉之猛,在瓦城也是出了名的,盛传他吃烤串,一顿能吃五十串羊肉,二十串鸡肉,外加十串腰花。他吃猪蹄,一次能吞下十只。他不爱吃青菜水果,他身边的两个女人,为了他的健康,练就了炒青菜和榨果汁的好手艺,哄小孩子似地喂他。庄如来一米七二的个子,体重却有一百八十斤,患有高血压和心脏病。他说一定要在医院隔离观察,万一在家发病,不会得到及时救治。
听说邱老、周如琴和庄如来先后入院,可能感染了禽流感,检查站的老葛慌了。他明白周铁牙带进城的野鸭,是被这些人享用了。
而他当初登上厢式小货车,与野鸭也有密切接触。因为他用手机偷偷拍摄了视频,想以此要挟周铁牙,求他找罗玫副局长,给女儿安排个正式工作,否则将其在网络公开。谁知计划未行,风云骤起呢。当政府将候鸟保护区内的管护站和娘娘庙,列为暂时隔离区时,老葛甚至以为这两个地方的人,都已往生。
若周铁牙死了,他掌握的视频资料,也就毫无价值了。老葛觉得自己太倒霉了,他不敢去检查站上班了,请了病假,怕进医院花钱,将实情说与老婆,在家自我隔离。他庆幸这段时间女儿住在幼儿园,无被传染的风险。
老葛与老婆各居一屋,他滥服中药,什么板蓝根、桑菊片、牛黄解毒片、六神丸、鱼腥草胶囊,一把一把吞服,吃得作呕,一天恨不能测二十次体温。他通过微信,先是得知了邱老的死讯,接着是庄如来。这两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之死,让他觉得自己在劫难逃,他准备立遗嘱。当他写完“遗书”二字后,突然发现自己对这个世界无甚交待的,他没有遗产,有的都是麻烦。女儿工作无着落,也没对象;儿子大学未毕业,将来若留在城市,也买不起房,该如何生活?他老婆倒是强壮,极少生病,五十多的人了,做计时工攀高擦玻璃,从未闪失。有时她去有钱的单身男人家干活,老葛就很吃醋,总是拿话敲打她。他老婆直肠子,会说你瞎琢磨啥呀,我的手跟锉刀似的,皮肤又糙,满街的水灵姑娘,谁会拿个半大老太婆寻开心?老葛较劲,说你这把岁数了,奶子还那么挺实,我能不担心吗?有钱人睡惯了水灵姑娘,就像仙桃吃腻了,换换口味,啃啃老甘蔗,咋没可能呢!老葛想他万一死了,以老婆的温顺、吃苦耐劳和好体格,一准能再找一个不错的人。这样一想,觉得他不能死,不能让老婆成了别人的。而他心理失衡的还有,当他告诉她自己可能会死,她没哭不说,也不慌张,老葛怀疑她对自己的忠心。不过他吩咐她买什么药,她还是立马去药店。
老葛在假想的死亡线上苦苦挣扎之际,禽流感警报解除,他就像霜打了似的,精神头顿失,一头扑倒在床,蒙头大睡。醒来后奔向灶房,老婆已为他包了一帘韭菜饺子。他就着烧酒,吃了一盘铰子后,呜呜地哭。她问他哭啥?他说写遗书时,发觉他对这个世界没啥可遗留的,作为男人,是个废物,觉得悲哀。
老葛质问老婆,为啥她知道实情后,一点也不为他的性命担忧,难道她盼着他死吗?他老婆淡淡地说,周铁牙干的是坏事,可你偷拍人家,干的也是坏事,咱闺女不能靠这个去找工作,让人戳脊梁骨。她声称干了坏事的人,死不足惜。老葛听了她的话,寒毛直立。
老葛本想跟老婆辩驳,在这世上,由于他无财富的根基和权力的荫庇,虽然看似和周铁牙是一个阶层的,实则不是。他的卑鄙和周铁牙的卑鄙,性质不同。那类人的卑鄙深人骨髓,他的卑鄙是被逼无奈。可对有重生感的他来说,活着最重要,不想计较什么了。
老葛不自觉地加入了瓦城人宣扬候鸟功德的行列。
邱老疑似感染禽流感病发后,邱德明与罗玫私下通话,他们认定是周铁牙送的野鸭惹的祸,怕疫情扩大而失控,被追究领导责任,便将候鸟活动区域的管护站和娘娘庙,作为隔离场所,派专人前去防疫,并启动公共卫生事件四级响应预案。谁料市里传来的邱老送检生物样本的检测结果,并未分离出禽流感病毒,但邱老病情持续恶化,最终陷入重度昏迷,终于不治。而庄如来脑干大面积出血,也未能抢救过来。这两个人,一个死于重度肺炎并发多脏器衰竭,一个死于脑出血,与候鸟毫无瓜葛,所以他们很快解除警报。周如琴出了院,邱德明低调处理了父亲的丧事。
邱老仰仗儿子的权杖,多年来随候鸟节奏迁徙,过着富贵日子;庄如来身家过亿,平素在瓦城呼风唤雨,很少有摆不平的事情,这两个人的去世,让那些底层的平民,尤其是非候鸟人窃喜,他们相信是候鸟杀了他们,禽流感真实地发生过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拥有漫长冬季的瓦城,阶层的划分悄然发生了改变,除了官人与百姓、富人与穷人这些司空见惯的划分,又多了一重——候鸟人与留守人的划分。瓦城本来是一条平静流淌的大河,可是秋末冬初之际,这条河陡然变得一半清澈一半浑浊,或是一半光明一半黑暗,泾渭分明。生活在本地的候鸟人纷纷去南方过冬了,寒流和飞雪,只能鞭打留守者了。都说乌鸦叫没好事,所以这黑衣使者很不受瓦城人待见。但那些莺歌燕舞的鸟儿秋日南飞后,乌鸦却不离不弃地守卫着北方。留守人知道乌鸦是留鸟后,对它万分怜惜。而乌鸦也不惧怕人了,它们冬季找不到吃的,常来居民区的垃圾堆觅食。好心人会故意撒些甘美的垃圾,面包渣、碎肉皮、鱼骨、玉米之类的款待它们。留守人与乌鸦建立了亲密关系,近些年瓦城上空的乌鸦也就越聚越多,一群一群的。它们冬季爱去居民区的垃圾堆,夏季则追逐着路边烧烤摊,因为食客饱餐之后,人潮散去,它们总能在寥落灯影里,找到丰盛的夜宵。
候鸟人春夏回到瓦城消暑时,抱怨这小城怎么被乌鸦环绕了,留守人会反唇相讥,说乌鸦咋了,乌鸦不嫌贫爱富,生在哪个窝就在哪个窝过活,不挪窝的鸟才是好鸟!
留守人因此而不喜欢迁徙而归的候鸟,觉得它们是一群贪图享乐的家伙,只知流连温柔美景,是鸟中的富贵一族。然而邱老和庄如来的死,让留守人爱上了有着漂亮羽毛和美妙音色的夏候鸟,据说这两个人的死,是因感染了它们携带的病菌。为什么它们会袭击邱老和庄如来?毫无疑问,候鸟是正义的使者。
演说这类候鸟神话的,是东市场的各色业主,是平安大街出苦力的人——颠勺的、剃头的、修鞋的、卖油的、扎纸花的、炸油条的、做棉活儿的,是城郊低矮破败的平房中久病的人,落魄的人,有冤难诉的人。他们在杂乱的市场,肮脏的小巷,三三两两地聚集在一起,嘁嘁喳喳传播着候鸟惩恶扬善的动人故事。在这样的故事里,候鸟有时是白鹳,有时是野鸭,有时又是天鹅。但它们在传说中,一律是神派来的光明使者,它们的翅膀,是扶贫济困、匡扶正义的旗帜。它们牺牲自己的肉身,以疾病为利剑,刺向人间恶的脓包,铲除不平。
他们歌颂候鸟的羽毛,是月亮神亲手缝制的吉祥袈裟;他们歌颂候鸟的尖爪,是太阳神培育的稀世花朵;他们歌颂候鸟的嗓子,是风神赐予的完美歌喉;他们甚至歌颂候鸟之遗矢,是天庭撒向人间的糖果。以前他们议论,说人生本来是冷暖交织的,可候鸟怕热又怕冷,冬天飞走避寒,春夏飞来避暑,十足的孽种,可现在他们却逢人赞颂候鸟的勇敢!
无论如何,生命的逝去总归让人伤感,哪怕死者曾作恶多端。瓦城留守人对邱老和庄如来之死,这种近乎狂喜的表现,令所有的候鸟人感到恐慌。他们发现,他们再去街上时,投向他们的目光不再是羡慕,而是鄙夷。候鸟人买东西时,小商小贩随意加价,若与之讨价还价,他们会讥讽说,留着那钱能花着吗?别像邱老和庄如来似的,人死了,钱一堆,没处花了!
候鸟的神话广泛传播的时候,庄如来活着时相安无事的妻子和情人,打起了遗产分割官司,一时成为人们议论的中心。两个人相互告对方,大老婆说她是正牌的,所有遗产应归她和孩子所有,小老婆说她虽没跟庄如来领证,但为他偷着生了个男孩,都八岁了,由娘家母亲带着,要求做亲子鉴定,分走一半的遗产。这出闹剧,无疑比电视剧还夺人眼球。人们说庄如来的名字改得不好,以前他叫庄来顺,嫌其土气,改为庄如来。如来是佛,娘娘庙的师父们,谁敢在法名中自称观音?庄如来胆大包天取了这个名字,贱命担待不起,就是作死。在某个版本的候鸟神话中,一只野鸭化身一个绝色美女,半夜出现在庄如来床前,陪他睡了三天三夜,耗尽他的气血。瓦城中传颂这类神话的,多半是女人。而男人们更愿意相信另一个版本的神话,一只天鹅带来了天河的美酒,庄如来是贪杯醉死的。
第十一章
老葛还是没有听从老婆的劝告,当禽流感风波过后,周铁牙有天驾驶小货车经过检查站时,他说有要事禀报,约周铁牙去平安大街的如意蒸饺店吃顿饭。
周铁牙正闹心,蒋进发回城后,说金瓮河飞来珍稀的东方白鹳,说明候鸟保护成果显著,应该增加专业人手,更好地建设管护站。他很狡猾,怕与瓦城林业局沟通,罗玫副局长会从中作梗,这次他亲自跑市营林局,协调解决。也是巧了,市营林局正与一所大学合作,做一个东北候鸟群的研究项目,所以很顺利成立一个“金瓮河候鸟研究站”的机构,人财物垂直管理,专项经费已经下拨。市营林局合作方的大学,派来一位刚留校工作、学此专业的博士生,先期开展工作。
蒋进发做这一切,当然源自他暗中发的那个誓言。其实本无难,可他认为逃过人生大劫,应该兑现承诺,否则难以心安。
来筹建金瓮河候鸟研究站的是个二十六岁的小伙子,名字叫石秉德。他住在木屋的客房,也就是蒋局长隔离时住过的屋子,他研究候鸟的生活习性,做观察笔记。蒋局长根据要求,在木房子西侧,差人拉来建筑材料,建了一座一百多平米的棚屋,作为候鸟研究站基地。
受伤的候鸟,以及它们没有孵化成功的蛋,都是石秉德救助的对象。研究站配备了小型发电机,孵蛋器,各类用于候鸟疾病的药物,以及刀剪等医疗器械,可给受伤的候鸟做手术。
石秉德高高的个子,国字脸,鼻梁挺直,戴一副琥珀色镜框的近视镜,肤色微黑,看上去一表人才。他随和周到,总抢着干活,烧火,做饭,刷碗,扫屋子,似乎没有他不会做的活儿。
不管他多出色,周铁牙还是反感他,嫌其碍眼。
周铁牙郁闷之时,谁邀他喝酒,谁就是帮他解忧。反正醉了,夜里不回管护站,也不怕没个正常人守候着。所以老葛约他,他虽看穿了他的心思,还是一口答应了。
如意蒸饺店以经营各类蒸饺为主,兼做一些卤菜。它的驴肉馅蒸饺和酸菜馅蒸饺,是其招牌。它铺面不大,五十平米的门面,灶房和餐区并未间壁起来,所以客人坐在桌前候餐,看得见白案的师傅手上的动作。客人多半喜欢大馅饺子,他们若发现馅打少了,会嚷着多打点馅呀!有的男人甚至开玩笑,说馅少的蒸饺,是老女人干瘪的奶子,有啥吃头?若这时店里有女食客,就会反唇相讥,说你那玩意老了,不也是蔫茄子吗?关于这家小店,流传的类似笑话很多。近年驴肉价格一路飙升,店主为了保证蒸饺馅大,只能提价。提价以后,生意一度衰落,但很快又回潮了。人们抗拒不了自己的胃,认准了这儿的美食,多花点钱最终也是认的,这家店因而开得红红火火。
求人办事肯定得早到一步,再说候鸟人回来了,涌进这家店的不在少数,不好占座,所以老葛下班后,骑着自行车,早早就到了。
还好有两张闲桌,刚好有一张,就是他最想要的靠近灶台的两人小桌,那里始终被水蒸汽萦绕,雾蒙蒙的氛围,适合他干敲诈的事。他点了半屉驴肉蒸饺和半屉酸菜蒸饺,还有一碟卤煮花生米和一盘卤大肠。酒嘛,就是当地小烧,纯粮酿造的。
周铁牙来了,他一来老板娘就快步笑脸迎上去,说贵客好久不来啦,真是大忙人啊!今天想吃啥焰的蒸饺,让大师傅把馅给你打得鼓鼓的!周铁牙指着老葛说,今天他请我,客随主便,他点啥我吃啥。老板娘瞟了眼老葛,说:“哟,您刚才进来也没说请周站长呀。”这话让老葛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也算店里的老熟客了,可他进来时,老板娘只是淡淡招呼一声,没这么热情。老葛想天下人都成势利眼了,更觉得他今天要干的事,没什么好羞愧的。
周铁牙认识的人多,他也就一边跟各路人打着招呼,一边坐到老葛对面。他一落座,老板娘便亲手送上一壶茶,跟着差服务员赠了两碟卤菜:鹅头和鹌鹑蛋。周铁牙拎了个口袋,里面装着他给老葛买的夹克衫,还有一瓶北大仓。他先拿出酒来,启开,然后把夹克衫递给老葛,说是自己逛街,发现这件夹克衫很适用,又不贵,帮他也买了一件。老葛满脸堆笑地道谢,说难得周站长还惦着我的冷暖。
周铁牙带了酒,老葛也不客气,把他点的小烧退掉了。他叫的菜和蒸饺渐次上来,两个人开始推杯换盏,吃得满面红光,满嘴流油。灶台上的蒸笼始终在工作,水蒸气也就不绝如缕地播撒开来。包蒸饺的师傅们边干活边热烈地说着什么,食客们享受美食的同时,也大声说笑。灶上灶下,一团热闹。老葛和周铁牙说话,也就得开足马力,加大嗓门了。
老葛为了将话题引向他偷拍的视频,先做铺垫,讲候鸟的神话。说有一只北归的大雁,是个转世的沙场英雄。它厌恶贪婪和不劳而获的人,春回大地之际,将两个翅膀,一只别上弓,一只别上箭,飞临瓦城,射中一个民愤极大的人,翩然离去。
周铁牙猛喝了一口酒,敲了下桌子,面露愠色,说:“老葛,咱喝酒归喝酒,你要是像别人似的瞎说八道,可别怪我给你把桌子掀了!我实话告诉你,邱老和庄如来的死,跟候鸟半毛钱的关系都没有!邱老这把年岁了,年年去海南过冬,不适应瓦城的气候了,回来就不舒服,他大意了,早进医院就没这事了,他是肺炎并发症死的,明白吗?感冒都能要人命的,何况他这七十来岁的人了!再说庄如来,谁不知道他平时爱吃肉,常年的高血压?他伺候两个老婆,生意上一摊子乱事,身体能不亏吗?这样的人再怀疑自己得了禽流感,整夜不睡,加上医生处置不当,脑出血死也算正常吧?咱不说别处,单说瓦城的两家医院,哪家的太平间闲着了?月月死人,周周死人,火葬场从建起,那可真叫青春常在哇,女人到了一定年龄还停经呢,你见它的烟囱停过烟么?不会停的!咋就这俩人死,这么让人稀奇呢?他们也是人,也不易,你们有啥解气的呢?老葛呀,听兄弟一声劝,积点德吧,别随大流,借着候鸟说死人的不是啦!”周铁牙演说家似的慷慨陈词,挥舞手臂,惹得灶房的师傅偷眼看他。
老葛有做贼被捉的感觉,很窘,他红着脸,缩着手,说:“我也是听人这么传,跟你不外,才说给你听嘛。以为你管着候鸟,说候鸟的好话,你会高兴呢!”
“不要以为候鸟都是好鸟儿,凶猛的欺负温顺的,大的欺负小的,为争一条小鱼互掐的,我见多了!”周铁牙嚷着,“喝酒喝酒,不说这些没意思的事!”
老葛为了给自己打气,连干两盅酒,然后掏出手机。也不知是心里有鬼紧张,还是喝多了酒的缘故,他的手抖得厉害,好不容易将那段视频找到,点开,递给周铁牙,说:“看看吧!”
周铁牙往嘴里填了一个蒸饺,撂下筷子,接过手机。他一边鼓着腮帮子大力咀嚼,一边眯着眼看视频。他慢慢咽下蒸饺,视频也看完了。他将手机递还老葛,冷笑一声,说:“你可真出息啊,公安局刑侦科咋没发现你这个人才?你应该干那个呀,要不我举荐一下?”
老葛尴尬地说:“哪里——您看——”
“放心,我不会要求你删掉的!这种东西,我也知道,你删了这条,别处还有备份!说吧,你想干啥?”周铁牙给自己倒了盅酒,单刀直入地说。
“周哥,周站长,我这样做不好,下流,我也知道,真是对不住。这样吧,您一会出去揍我一顿,我保证不还手,别把我打残废就行!”老葛双手攥在一起,说,“我也是被逼无奈,才出此下策啊。我闺女您也知道,大学毕业回到瓦城,至今没个工作,连个对象都不好找,我和你嫂子都是平民百姓,求谁去呀?就想到了您。那天也是赶巧,我怕新来的小刘上车查验,万一查出问题,您会倒霉。我上去后,也没承想您逮了野鸭进城。也算是工作习惯吧,随手就拍了留作资料,我该死!”说着,还真的打了自己一巴掌,打得很响,连老板娘都听到了,抬头狐疑地看着他们。
周铁牙干了一盅酒,又放进嘴里一个蒸饺,细嚼慢咽,不慌不忙,品咂完毕,这才淡淡地说:“也幸亏你拍了这视频,还能给我尽职工作做个证明。我刚才不是说了吗,不是所有的候鸟都是好鸟!今年飞回的野鸭,发情期中,那叫一个热闹!不分品种,为了争窝,争食,争宠,一会儿雄鸭和雄鸭打,一会儿雌鸭和雌鸭打,一会儿这家的雄鸭又和那家的雌鸭杠上了,鸭界大战,乱了套了!怕它们自相残杀,我那是把其中四只闹得凶的,带进城,想让动物医院的人给看看,该咋办?怕它们路上互相咬伤,所以才把它们的嘴,用胶带粘住了!不信你问问动物医院的人,我把野鸭交给他们,人家治好了,都放归山林了。”
“您当时可是说货箱是空的哇——”老葛提示他。
“您当时检查完了,不也没说货箱有东西么。”周铁牙威胁他说,“我要是真有问题,你放走我,那就是玩忽职守,单位会开了你,你连现在的工作都会没了!至于那段录像,你又没录我车号,即便视频显示了拍摄时间,你们那里又没装摄像头,谁能证明那个时间段,我的车经过了?猪啊,你敲诈别人前,能不能先把脑袋的浆糊清理干净?”周铁牙越说越来气,声音也就越大。
老葛吓得汗都下来了,赶紧给周铁牙斟酒,一个劲的赔不是,说他鬼迷心窍了,大人不记小人过,您就饶过我吧。”
周铁牙长叹一声,说:“你家有难处求我,我能帮当帮,人活在世,谁没个难处呢。但你要挟我,等于小鬼拿着绳子要缠我的脖子,往死里整,忒他妈的歹毒了,我周铁牙可不吃这一套!”
老葛被骂得差点哭了,他们不欢而散。
周铁牙当着老葛的面嘴硬,出了蒸饺店,他还是心慌气短,虚汗涔涔。夜色温柔,他选择了两个路灯间的一棵榆树,有气无力地靠着它,让婆娑的枝桠遮着自己的脸,连抽了几棵烟,恢复平静后,他去了外甥女家,把此事说与罗玫。
禽流感本未发生,但因它而起的风波,尤其是人们对候鸟神话的演绎和传颂,让周如琴和罗玫见了周铁牙,仿佛一下子找到罪恶之源,不很热情,让他倍感委屈。罗玫听说老葛给舅舅带进城的野鸭录像了,极不高兴,先是嫌周铁牙做事不周全,接着埋怨他在蒸饺店,不该呛着老葛。老葛没达到目的,伤了自尊,为了发泄,也许会把那段视频发到网上,细查起来,她都得跟着倒霉。不如答应他,反正下半年有一些事业单位要招人,说是考试,实则可以内定,给她挤出一个岗位也非难事。只是此事只能让老葛一人知道,告诉他不可说与老婆孩子,而且别电话跟老葛说,免得他录音,直接找他去,越早越好。周铁牙想着来一趟外甥女家不容易,便说候鸟研究站如今落在了管护站,很不自由,能不能将它迁到别处?罗玫以副局长的口吻说:“候鸟管护和研究于一体,非常正常。再说这是上头批准设置的,我们也无权干涉,你先适应着吧,等明年再说。”周铁牙出门时,周如琴又嘱咐他,以后别这么喝得醉醺醺的,伤身不说,有损形象;还有千万不要再拿野鸭了,这东西看来有灵性,吃了不吉祥。她说她在医院那些天跟自己发誓了,以后绝不食野味了。
周铁牙尽管满心不乐意,嘴上还是答应着。他出了罗玫家,立即打电话给老葛,说有要事,当面跟他讲。可怜的老葛因伤心和绝望,出了蒸饺店,去东市场的夜市吃烤串喝啤酒去了。所以周铁牙找到他,将他拉到一旁,告诉他这个喜讯时,老葛激动得蹲在地上呜呜哭了。哭完起身,觉得全世界的生灵都值得关爱,他买了一把肉串,走到东市场门口,撒到一棵杨树下。他想无论是乌鸦还是老鼠吃了它,他都会高兴。这个夜晚上演的悲剧,最终以喜剧结束,太值得庆祝了。
第十二章
春深了,草深了。雨水的降临,让金瓮河也深了。这时出行的候鸟,以雄鸟为主。一旦进人孵化期,雌鸟脑袋中只装着一件事,就是孵蛋——时间对它们来说仿佛凝固了,它们趴伏在巢穴,无论风雨,柔情坚守。
山间河畔可吃的东西多了,张黑脸就不用投放那么多的谷物了。石秉德也不主张过多投食,他说除非候鸟归来后,赶上了极端天气,比如春雪,或是山林大火,大自然中难以索取食物,才需要投食,否则还是由它们自主觅食好,这利于候鸟适应外部环境,也利于种群的繁殖和发展。
石秉德很尽职,他在山中捡到无候鸟孵化的被遗弃的蛋后,会小心取回,放到孵蛋器中。那个孵蛋器像个小电冰箱,没有电的带动,它就无法工作。而微型发电机动力不足,噪音过大,不宜长时间工作,所以石秉德用泡沫箱,自制了一个孵蛋器。泡沫箱里周被他镶嵌了两圈软管,就像家里装的暖气管一样,箱体外镶嵌着一个注水孔。白天他利用阳光,将孵蛋器搬到户外,夜里再将泡沫孵蛋器搬回研究站,将软管注上温水,使它们有适宜孵化的温度。
石秉德除了孵蛋,还踏查山林,观察野生动物的栖息环境,将非法捕猎者设置的粘网、捕猎套等等,一一清除。他也去娘娘庙,三圣殿上东方白鹳的巢穴,他去看了四回了。他很讨师父们喜欢,每次去那儿,总被留下,吃顿斋饭。有时他回来,还会给张黑脸和周铁牙带来云果师父炸的果子,德秀师父酱的茄子。
周铁牙对石秉德深入了解后,惊讶于他家境之好。他父母都在大城市,是自然科学领域的大学教授,他们支持儿子来偏远山区工作一段时间。石秉德有个女友,在英国留学。周铁牙觉得石秉德最亲密的人都在云端,惟有他往谷底钻,自讨苦吃。问他为了啥?石秉德轻描淡写地说不为了啥,他从事的专业,就应该多接触山野,再丰富的书本知识,也不如实践来得透彻。石秉德说他唯一不习惯的是,这里通讯不便,与家人和女友联系,包括查阅一些学术资料,都得等他回瓦城的时候。周铁牙趁势劝导说:“你其实没必要天天在这儿盯着,你们年轻人不比我们老的,哪受得了这种寂寞!蒋局长不是在瓦城给你搞了一间宿舍吗,听说条件也不错,能上网,能做饭,你就呆在城里,每周来这儿一两次不就得了?”
石秉德听后,谦和一笑,说他不能错过与候鸟每一次接触的机会,再说研究站刚成立,他得守在这儿。
周铁牙只能仰天长叹了。
石秉德的到来,也给管护站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快乐,使周铁牙回城时,有了谈资。
石秉德也研究鸟儿的智慧。比如他在金瓮河边,放置三根钓鱼竿,在管护站手持望远镜,观察鸟类对钓鱼竿的反应。野鸭经过时,对钓竿不闻不碰,越过它直接下水。它们知道自己沉潜下去,嘴巴就是最好的钓钩。各色小雀也喜欢在路过时拨弄一下钓竿,它们力气弱,不为索取食物,纯粹是戏耍,玩一会儿也就飞了。东方白鹳对觅食环境总是保持足够的警惕,它们看见钓竿,会站在远处观察一会儿,发现没什么动静,才会下河。其入水之处,一定是远离钓竿。
最让大家想象不到的,是留鸟乌鸦把玩钓竿的智慧。有一天石秉德观察到,有三只乌鸦落在河岸上,其中身形较大的一只,稳健地走向钓竿。他像个杂技演员似的,用爪子钳住钓竿,轻轻往回拉,试探一番,然后撇下钓竿,奔向下一个,也如此试探,再奔向第三根。这时令人吃惊的一幕出现了,乌鸦对第三只钓竿如获至宝,它不止是用爪子,也动用利嘴,交替用力,将钓竿一直往岸上拖,另外一只乌鸦也过来帮忙,很快钓竿被合力拽上岸,钓丝尽头挂着一条大狗鱼!三只乌鸦分食这条大鱼时,顺序不一。立了头功的乌鸦先吃,其后是帮忙拽钓竿的,待鱼所剩无几时,那只袖手旁观的乌鸦,才得以享用残羹。
石秉德将观察到的情形告诉周铁牙和张黑脸时,周铁牙说他五岁时肯定没这只乌鸦聪明,张黑脸则疑惑地问,乌鸦拽前两根钓竿,为啥拽一拽就放手了?为啥它知道第三根钓竿有鱼?周铁牙觉得乌鸦都明白的事情,张黑脸却不明白,十分可笑,所以走到哪儿讲到哪儿,乌鸦遛鱼的故事,就在瓦城传开了。
快入夏了,雏鸟陆续破壳而出,这时最忙碌的就是雏鸟的父母们。它们除了自己要吃饱,还得在体内储备尽可能多的食物,喂给小宝贝。好在河里的小鱼小虾,山间肥美的虫子、青蛙、地鼠,可食之物丰富,极易获得,所以鸟群处于生活最富足的时期。但对于人工孵化的鸟儿,要把它们喂大,绝非易事。
石秉德人工孵化的蛋,大小和颜色不同,最终孵化成功的,只有四个:两只野鸭,一只大雁,一只白尾鹞。为了试验野鸭群能否接纳非正常孵化的小野鸭,石秉德将其中一只,放到野鸭窝,那儿有另外四只嗷嗷待哺的小家伙。结果小野鸭的父母发现巢穴的外来者,非常排斥,不给它喂食,还将其叼到窝外。
石秉德不气馁,将它又送入另一窝有雏鸭的巢穴,这回境况大有不同。人工孵化鸭,虽然每次是最后一个得到食物,但小鸭的父母,还是收留了它。但他为另一只野鸭找家时,却处处受阻,最后石秉德只得将其与大雁和白尾鹞一起喂养。张黑脸这时是石秉德最得力的助手,他去金瓮河下须笼,逮上活蹦乱跳的鱼虾,他在林中寻找蛛网,网上总挂着一些僵死或挣扎的飞虫,他还寻觅蚂蚁窝,这些都是饲养鸟儿的美食。因为不愁吃喝,它们长得很快,只是不到会飞的时候,其活动范围还局限于研究站。石秉德有天早饭后突然提议,给三只人工孵化的鸟儿,各取一个名字。周铁牙说这还不简单,把咱三人的名字,各给它们一个就是了。咱不能飞,咱的名字能飞,也是美事!周铁牙认领了大雁,叫它铁牙;石秉德喜欢野鸭,认它叫秉德,剩下那只白尾鹞,周铁牙说它理所应当叫黑脸。可张黑脸一本正经地纠正,它叫树森。石秉德不明就里,说为啥不让它叫您的名字呢?只有周铁牙明白,张树森是张黑脸的本名。这名字沉沦多年,现在却不经意间浮出水面了。
一个落霞满天的日子,管护站来了位稀客——云果师父,她夹着一册《金刚经》,所着灰色僧袍上,别着一簇她顺路采来的紫斑风铃草花,与她飞扬的眉毛相映成趣。周铁牙见着她很吃惊,问她娘娘庙出了啥事?云果师父说庙里安然,她是听说管护站能发电了,想省下庙里的灯油,借光来读会儿经书。
周铁牙冲石秉德眨眨眼,说:“你看,你带来的电多厉害,云果师父都来了,你造化大啊。今晚要是不出月亮,你可得送云果师父回庙啊,不能让师父一个人走夜路。”
不明就里的张黑脸插言道:“庙里的人都不怕黑!”
云果轻蔑地扫了一眼张黑脸,淡淡一笑,说:“今晚有月亮,师傅们辛苦了一天,不麻烦你们送的。”云果师父无论是衣着,还是说话的语气,与往日俱有不同,更加明媚和柔性。她佩戴的佛珠,一串浅褐色菩提,一串红玛瑙,一串绿松石。而她佩戴的紫斑风铃草花,就像她携来的法器,美丽而醒目,似乎轻轻一摇,就会发声。总之那个黄昏的云果,看上去翩然脱俗。
晚霞热闹了一阵,先前的胭脂红越来越淡了。天还没黑透,石秉德也就没有发电。大家先带云果随处看看,先看菜地,她啧啧称赞,说垄台比她们的打的直溜,杂草也比她们的少。
最重要的是,茄子比她们的开花早,窝瓜坐果也比她们的大。周铁牙说他们种地,用的是管护站茅房的大粪,男人的粪肥劲大,所以这儿的菜地营养足。他的话令云果紧了下鼻子。
看过菜地,云果随他们进了研究站,看石秉德人工孵化的鸟儿。她说想不到不用将蛋坐到鸟屁股底下,鸟儿一样出生,真是神奇。叫秉德的野鸭调皮,见云果走向它,便啄她的布鞋,引得大家再观察她的鞋子,原来黑色圆口千层底的布鞋上,绣着粉色的芍药花和金色的蜜蜂,小野鸭一定觊觎那毛茸茸的蜜蜂,以为可以吃呢!云果抿嘴乐了,大家也乐了。
从研究站出来,周铁牙沏了茶,大家坐在管护站前的院子聊天。植物越来越茂盛,蚊子也就多了起来。张黑脸见云果不停地用手拂面前的蚊子,知道庙里的人不杀生,赶紧笼了堆火,压上蒿草驱赶蚊子。周铁牙对云果说,你看张黑脸这个呆人,在心疼女人上,却比别人聪明呢!云果说张师傅这是菩萨心肠。
周铁牙问娘娘庙最近香客多吗?云果说这半个月来的人,还真不少,这与大家传娘娘庙来了送子鹤有关。想有孩子的人,都来三圣殿求子,这相对缓解了慧雪师太的压力。
因为开春以后,瓦城宗教局的干部,来娘娘庙两回了,说别的地方的寺庙,得到的布施多,香火钱多,能带动旅游,为当地经济发展助力,可松雪庵却吸引不了香客,寺庙应该找自身原因。宗教局的人出点子,说三圣殿有东方白鹳坐窝,就可以广泛宣传,说是送子鹤飞临;还有瓦城林中不乏松树明子,松树明子油脂饱满,色泽漂亮,芳香宜人,他们发现很多百姓,将其加工打磨,穿成手串,非常漂亮。松雪庵可与瓦城私营木器厂合作,将松树明子加工成佛珠,给它取个豁亮的名字——北菩提,放到寺庙开光出售,肯定大受欢迎。
慧雪师太觉得宗教局提出的方案可行,只是松树明子被大量用于制作佛教信物后,广泛采集,会不会对生态环境造成危害?因为松树明子多生长在树龄高的老树身上,通常椭圆形,像鸟巢一样,有的会被狂风和雷电给击落到地上,但大多还在树冠,不易摘取,有的人为了得到松树明子,甚至将整棵树伐掉。宗教局的人说这个就不用你们操心了,公安局森保科的人自然会管起来的。所以娘娘庙的法物流通处,以后要卖自产的北菩提了。
“森保科管得住吗?”周铁牙哼了一声,说,“春节后采达子香花的,也没见他们管了谁!一种东西值钱了,那就是这种东西落难的时候。”他知道自己没资格说这话,但石秉德在场,他认为有必要做个表态。
石秉德问云果师父,上次见到慧雪师太,法师跟他说,听到瓦城流传的候鸟的神话,甚为忧虑,想去瓦城讲经说法,让人们消除憎恶心,不知去了没有?
云果微微翘了翘脚,说:“师太何时去,也没跟我们说。不过最近她进了一次城,是去看要做北菩提的木器厂。传法吗,佛家不拘形式,随时随地——”说到这儿,她发现火堆上,张黑脸采来压火的艾蒿中,夹着一枝翠菊,连忙将其救下,将茎掐去一段,吹了吹它身上的灰,别在僧袍翻卷的袖口上,然后提示管护站的人,天已黑了,该发电了。
云果师父果然在发电机的轰鸣声中,端端正正地坐着,念了两个小时的《金刚经》。
她还想再念下去的时候,德秀师父一手提着禅杖,一手提着一个塑料袋和两把伞,出现在管护站。她说望见月亮被浓云裹挟着,恐是有雨的样子,云果没带伞,怕她淋了夜雨生病,故来接她,顺便送点自己刚酱好的豆腐干。
云果嘴上对德秀师父说着感谢的话,神色却颇为落寞。她将经书合上,起身,将僧袍别着的花儿逐一取下,放在背后的窗台上,谢过师傅们所供的茶和电,跟着德秀师父走了。
走到桥上时,云果回了一下头。发电机停止工作了,管护站陷入黑暗。
而月亮在她们接近松雪庵山门的时刻,从浓云中跳将出来,像一面黄铜大锣,等着谁去敲响。
第十三章
夏日的山林,所有的绚丽,都集中在一个时刻——向晚时分。太阳落山之际,霞光四溢,它让大地金光闪烁,让鸟儿羽翼流光,让河流成了熔金炉。人们有理由相信太阳是阔佬,告别时刻,大把大把撒金子,想让即将迎接黑夜的人们,有一颗富足的心。
以往张黑脸从管护站回城,都是和周铁牙一起,当日来去。石秉德来了以后,张黑脸嚷着回城剃头和吃饺子时,周铁牙就让他稍等一两天,等石秉德进城办事时,带他回去。
这天石秉德和张黑脸终于可以一起回城了,周铁牙无比欣喜。他过节似的,晨起刮了胡子,还换了衬衫。他想随心所欲过上一天,偷吃只野鸭,独自醉上一场。所以他嘱咐他们,当夜可住在城里,管护站和研究站有他照应着,不必担心。
他们一走,周铁牙就哼着小曲,从储物间拎出两只网笼,又将放置在墙角铁皮罐中,张黑脸养着的用于钓鱼的蚯蚓,抠出几条掐死做诱佴,去了一处开满了紫色樱草花和金黄色荷青花的沟塘。他最近常见刚出巢的小野鸭,踉踉跄跄地跟着父母,在这条虫子叫得欢的沟塘进出,练习觅食。
周铁牙太想吃野鸭了,一是今年还没尝着这野味,馋得慌;二是想借此消除一下心理阴影,不能因为邱老和庄如来的死,就此认定吃野味不吉祥。
管护站平素是没人来的,周铁牙好久没洗澡了,所以先烧了锅热水,趁着张黑脸和石秉德不在,将澡盆拎出,放到院子的太阳底下,脱光衣裳,放心大胆地洗了个澡,然后将洗澡水就手泼在院子里。他想幸亏没建瞭望台,不然哪能这么逍遥呢。
瓦城的几位政协委员,曾联名提议,在管护站建立游客观光瞭望台,将其打造成一个特色旅游景点。这个提案罗玫批给营林局办理,蒋进发知道周铁牙靠着罗玫,打造的是他个人的世外桃源,得罪不起,所以给政协委员的提案答复是:此案想法很好,但瓦城候鸟群规模不大,金瓮河流域的生态环境也有待进一步恢复,建立游客观光瞭望台,时机尚不成熟。此案也就不了了之。
周铁牙洗完澡,坐在木墩上一边抽烟,一边眯缝着眼晒太阳。他此时不缺音乐,风儿像多情的手指,让树和花草做了琴弦,轻拨慢弹,发出动听的声音。此外金瓮河的流水声,各色鸟鸣虫鸣,在消去人语的时刻,此落彼起,令他惬意。
周铁牙心底也确实愉悦,因为在和石秉德深谈后,得知他不过是以学科领域带头人的身份,来这里创建研究站,最终还是要回到大学。研究站早晚也要交与地方管理,他的团队,会不定期有人过来,继续科研工作。周铁牙想只要研究站交与地方,等于交与他,管护站有笔经费,研究站再来一笔,岂不锦上添花?只要将财权抓住,钱是爷爷,他手头宽绰了,哪怕在专家面前装孙子,又能算啥!
周铁牙琢磨着逮着野鸭该怎样吃才过瘾,清炖还是酱焖?刚飞回的野鸭长途迁徙,体力消耗大,油脂少,清炖好;而它们孵蛋后,身心俱疲,那时的肉质最不好。现在小野鸭四处跑了,大野鸭猛劲补充食物,蓄积能量,所以肉质肥美,红焖一定错不了!
确定了吃法,周铁牙又琢磨着该怎样杀鸭,要杀得干净利索,不能留下血滴和鸭毛这些屠戮野鸭的证据。他想杀鸭时,地上铺一张大块的桦树皮,桦树皮易燃,溅上鸭血也不怕,填到灶坑烧掉就是了。还有鸭毛,最好也烧掉,上次张黑脸在网笼发现鸭毛,差点引起麻烦,这次绝不能犯这种低级错误。只是烧鸭毛气味大,得敞着门开着窗。还有就是做完野鸭之后,要用碱水好好刷锅,免得留下油垢和气味。最后呢,就是吃完后怎样处理鸭骨头。鸭骨较硬,烧不化的,不如将它们随便扔到哪条沟谷里,哪种动物愿意啃骨头,就让它们啃去。
设计好了一切,周铁牙起身去遛网笼。
他曾担心野鸭目下不缺吃的,会一无所获,可眼前的情景让他心花怒放,两只网笼各逮了一只,一雌一雄。周铁牙见雌鸭孱弱,一身骨头,想着它没甚吃头,将其放了,带回了斑嘴大公鸭,麻利地杀掉,烧了鸭毛,将洗鸭子的污水,倒得离木屋远远的,仔细察看网笼无一丝鸭毛,这才放回储物间。不到午时,便烧火炖鸭。十一点时,他已盛出鸭肉,启了瓶酒,在院中铺一块毡子,置酒肉于其上,开始吃喝。当他吃到一半时,隐约听到摩托车声响,以为幻听,没有在意,可是这声响越来越大,昭示他有人驶入了。周铁牙欲将盘中所剩鸭肉倒进茅房,已来不及了,摩托车驶入管护站。
原来是检查站的老葛!他和他的摩托车,滚得一身泥水,看来前段持续落雨,导致路面翻浆,他驾驶摩托车一路过来,没少栽跟头。
两个卑鄙的人相遇,会有心照不宣的快乐,因为没有什么东西,是怕放在阳光之下的。周铁牙庆幸没来得及处理掉盘中野鸭,否则他悔死了!
“你狗鼻子够灵的啊,闻到我烹了野味?”周铁牙无所顾忌地挑明他在吃野味,还指着盘中的野鸭,揶揄道,“你也尝尝?尝之前要不要先录个像?”
老葛将摩托车扔在一旁,尴尬笑着,说:“站长哇,咋把我想得那么不堪呢!”说完,从上衣兜摸出手机,撇给周铁牙,说,“您经管着,这还不放心吗!”
周铁牙抹了一下油嘴,也不客气,将手机电池卸下,说:“越来越懂规矩了嘛。”老葛嘿嘿乐着,嚷着内急,先去方便了。
周铁牙赶紧从储藏间再取一瓶酒,又启开一听凤尾鱼罐头,给老葛拿了双筷子。
老葛从茅房出来后洗了把脸,将沾了泥点的衬衫脱下,用洗脸水揉搓几下,搭在近前的一棵松树上,赤膊坐在周铁牙对面。
“是不是看到石秉德开车和张黑脸进城,你想着管护站就我一人,干不出什么好事,来逮个现行,再给你增加点筹码?”周铁牙说。
“前半句是对的,我见他们进城,刚好我交班,一算计您有十来天没进城了,掂记着,所以趁他们不在,来跟您说说体己话。”老葛先尝了一块鸭肉,赞叹野味到底是不一样,吃着倍儿爽,然后说,“我来这儿,最主要的还是报喜!”
周铁牙呸了一声,说:“我现在这个样子,就是凑合着过,哪来的喜!”
“所以说哇,这儿没手机信号,就是不行!都说好事传千里,你这儿离瓦城,也不算远,可你看你们家这大好的消息,我先知道,你都不知道!”老葛端起酒盅,和周铁牙干了一盅。这才在他的催促下,细说原委。原来三天前市委组织部下来考核邱德明和罗玫,邱德明要接郑家和书记,成为瓦城的一把手,罗玫要提拔为林业局局长,接邱德明。
“郑家和书记去哪儿啦?也提拔了?”周铁牙问。
“哦,他平调到市政府,做副秘书长,一个闲差,他老大不乐意了。”老葛眉飞色舞地说,“人家都说啊,这次为了提拔罗副局长,就得让邱德明局长接书记,给她倒位置,所以郑家和书记是被扒拉走的,都说咱外甥女关系硬呢!”
“邱局长虽然平级调整,但书记是一把手,他算重用,也该高兴哇!”周铁牙说。
老葛说:“邱局长今年可是不顺哇,爹死了,他当书记,说好听的是一把手了,但书记哪有局长有实权啊,外头人都说,这次调整,其实就是安排咱外甥女,不得不动那两位的!”
“人一走运,多嘴多舌的人就蹦出来了!”周铁牙说,“不是我替自家人说话,别看玫玫年轻,她处理问题稳当,工作能力没得说,提拔她那是应该的,说明市委有眼光!”
“就是,罗局长是咱瓦城的骄傲!”
老葛说,“您这当舅爷的可不得了,有这么出色的外甥女,连我都觉得脸上有光呢。”老葛从裤兜掏出一个红包,递给周铁牙,说是贺礼,罗玫日理万机,没时间接见他,但罗玫答应帮他女儿找工作,让他想想心里都热乎!钱不多,一万块,是个心意,求周铁牙给罗玫买件衣裳送去。
周铁牙心想如今求人办事,哪有不花钱的道理?虽说自己有把柄落在他手里,但老葛不傻,以要挟手段办成的事情,最终双方会成为仇人。而他示弱,则还能做朋友,继续求他办事尤有可能。还有啊,罗玫马上要做局长了,更能说了算了,老葛可能要在女儿的工作上挑挑拣拣了。
周铁牙这样一想,觉得一万算个逑,现在办个工作,花个十万八万都很正常。所以他毫不客气,理直气壮地把钱揣进腰包。他想罗玫也不差这几个小钱,自己收着就是了。
老葛再喝一盅酒,讪笑几声,说:“站长哇,咱外甥女要做局长了,孩子工作的事情,一个是抓紧,还有就是我听说有几个岗位,像水利局和广电局,都要招人,这种事业单位,工资高,医疗待遇好,就别把孩子往那些没啥发展的单位安排了,求求咱外甥女,给咱闺女一步到位,行不?”
尽管周铁牙讨厌老葛一口一个咱的,心想谁和你是一个外甥女了?你的闺女跟我有啥关系呢?但他还是笑呵呵地说:“放心吧,我一定跟她说,把好岗位给咱闺女留着。”老葛为了女儿工作的事有了保障而开心,听到罗玫高升的周铁牙更是开心,他想以后再去瓦城的饭馆,谁还敢收他的吃喝钱呢?在街上遇见熟人,肯定都是别人老远伸出手来,主动与他打招呼。邱老和庄如来的死,以及候鸟神话的广泛传播,曾让他为罗玫的处境担忧过,觉得不是吉兆,看来他太多虑了。
周铁牙抬头的一瞬,望见了娘娘庙的炊烟,他颇为感慨地说:“管护站挨着娘娘庙,看来还是好哇。”
“你不说我倒忘了,我听人家议论,说罗局长交好运,是因为宗教局归她管,她张罗建的娘娘庙,所以菩萨给她福报。”老葛说要不是我今天吃了野鸭,喝了烧酒,也想骑摩托过去,给菩萨磕几个响头呢。”老葛喝兴奋了,絮叨个没完。周铁牙怕他这种状态骑摩托车回去不安全,说是改日回城再喝,及时把酒收了,让他回屋睡个午觉,醒了酒再走。老葛也乏了,顺从地去周铁牙的屋子休息去了。
周铁牙连忙将野鸭骨头包在一张旧报纸中,走出院子,远远处理掉了。他往回走的时候,心里有点不是滋味了。外甥女升任局长,满城人都知道了,罗玫却没差人过来跟他说一声,分享快乐,看来他这个当舅的,对她来说并不重要。而来报喜的老葛,打的不过是个人的小算盘。周铁牙由此想到石秉德人工孵化的那只小野鸭,初始被野鸭群接纳了,但最终它还是被其它小野鸭给合力啄死,便觉得天地间所有的动物,无论低级高级,逃不脱弱肉强食,免不掉利己排他。罗玫没发迹前,周铁牙和姐姐之间还有一条紧密相连的线,而罗玫的官职就像一把锋利的剑,将这条看不见的线给斩断了,周如琴飞到山巅,而他落入谷底,从此他们看他是睥睨天下的俯视,而他只能奴隶似的仰视。周铁牙这样想的时候,觉得金瓮河上浮动的阳光,也有裹尸布的意味了,因为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下,生物间的杀戮,它们在深处搅起的或浓或淡的血污,从来就不曾消失过。
第十四章
张黑脸今年是从管护站第一次回城,他喜气洋洋的,见着谁都呵呵乐。熟悉他的人跟他打招呼时会说,瞧瞧你的头发都过耳根了,再长的话,都该扎小辫子了!张黑脸赶紧说,这不回来剃头么!他没回家,先去平安大街,到他常去的发财发廊剃头,那儿有个老师傅,与他同姓,懂得他的喜好,哪儿留长,哪儿剪短,了然于心。
张师傅见着张黑脸,惊叫一声,说:“快成野人了么!咋才回城呢?是不是被山里的狐狸精蛇精呀的给迷住了?”张黑脸摇了摇头,嚷着渴了,朝张师傅要了一杯水喝掉,然后坐在顾客坐的转椅上,瞄了眼镜中的自己,也忍不住惊叫一声。镜中人竟像一个下了多年大牢的人,发丝纠集,杂乱无章,像谁写的一篇又长又臭的文章,令人厌恶地挂在那里。他隔三差五刮胡子,却没管过鼻毛,谁知鼻毛张牙舞爪地探出鼻孔了,苍蝇似的,让人不爽。总之他不想再看这样的自己,唤张师傅赶紧打扫他的头。
张师傅技艺好,一边拾掇他的头,一边跟他说话。他说盛传禽流感流行的时候,知道封了管护站,还为他担心呢!他问张黑脸那时怕不怕?张黑脸瓮声瓮气地说,挨着娘娘庙,有菩萨保佑着,有啥怕的?张师傅听他这样说,就告诉他广电局的礼堂,就是面向市民开放的公益讲坛,今天下午的主讲人,就是娘娘庙的慧雪师太。张师傅说他老婆近年闻到肉味就恶心,吃素两年了,别人说她这是与佛的缘分到了,所以拉他一起去听听呢。
张黑脸问:“下午几点开讲呢?”
张师傅说:“好像两点吧,咋的,你也有兴趣听?”
张黑脸没说去还是不去,而是嘱咐张师傅,别忘了把鼻毛也给他拾掇一下。张师傅说这还用您交待么。张师傅给他剃完头,要修剪鼻毛的时候,发现张黑脸仰着脸睡着了,他不忍心弄醒,由他睡了半小时,看着快晌午了,才推醒他,给他剪了鼻毛,洗了头。张黑脸付过钱,一身清爽地走出发廊。
平安大街的饺子馆有好几家,张黑脸在管护站吃的带馅的食物,是各类肉罐头调和的,所以他回城,喜欢吃的水饺,馅料要新鲜,偏素,比如鸡蛋西葫芦馅的,鲅鱼韭菜馅的,芹菜粉条馅或是豆腐青椒馅的。张黑脸进的是顺心饺子馆,店主知道他这个习惯,他一进门,赶紧把他青睐的各种焰,都报一遍。张黑脸听说有虾仁黄瓜馅和豆腐韭黄馅的,各要了半斤,外加一瓶啤酒。
正午时分,在平安大街附近上班的人,以及外地来此消暑的候鸟人,多拥入各家饭馆,顺心饺子馆顾客很多,只有一张闲桌了。张黑脸坐过去后,有两位认识他的人,各怀目的,端着正吃的饺子,凑将过来。其中一位是水厂的收费员小金,另一位是开花店的老黄。老黄一坐下,就跟他宣扬候鸟的神话,把张黑脸听得一愣一愣的。因为候鸟的翅膀在这个故事中,是阎王爷的生死簿子,候鸟依照那上面的名字,去捉拿人间罪孽深重的人,邱老和庄如来的名字,就在候鸟的翅膀上,所以他们死了。
老黄见张黑脸的饺子上来了,也不客气,从他盘中夹了一个,赞叹刚出锅的饺子好吃。
他忽悠张黑脸,称他为半个神仙,请他预测候鸟的翅膀上,下一个会出现谁的名字?为了从张黑脸口中得到他憎恨的人的名字,他诱导他,说是公安局森保科的人,个个坏蛋,他春天为了盖个鸡窝,去河边砍了一棵柳树,结果被执勤的人发现,狠罚了一笔。老黄说这帮家伙才势利眼呢,当官的亲属偷运木材卖掉,整车往外拉,他们权当瞎子,而他砍棵柳树,他们就不依不饶。对待无权没钱的人,他们才装得一团正义!其实他们背地坏事没少干,他就知道有下歌厅泡妞的,还有吸毒的呢。张黑脸听老黄这么一说,赶紧问这都是些什么名字,老黄一一告诉他,张黑脸就义愤填膺地把他们的名字都点了一遍,老黄心花怒放的,特意给张黑脸添了一瓶啤酒。
不过说完这几个人的名字,张黑脸连吞了三只饺子后,还是申明候鸟的翅膀不是阎王爷的生死簿,而是雨伞。他叙说当年一只神鸟如何用翅膀为他遮雨,而如今这神鸟飞到金瓮河了。老黄听后觉得好没兴味,又吃了张黑脸盘中两个饺子,嘟囔着什么,买单走了。
老黄走了,轮到小金说话了。此时的张黑脸将两瓶啤酒差不多喝光了,目光温柔,满面红光,正是求他的好时机。小金先夸张黑脸剃了头精神,再夸他刚才讲的神鸟故事好听,接着说他几次登门去他家收水费,总是遇阻。瓦城自来水公司规定,凡是没安装水表的用户,居民每户每年缴纳二百六十元,商用是三百八十元。张阔经营家庭旅馆,应该按商用算,可她说住在她家的,都是亲戚朋友,坚决不按商用的缴纳,弄得他很头疼。小金说今天赶巧碰见他,如果他把水费交了,等于为女儿解忧,省得他再往张阔那跑,骑着摩托车去这几趟,油都没少耗费,可还收不上水费,每次回来都很郁闷。因为收费承包后,他收不上来的费用,就得自己先行垫付。
张黑脸听了个大概,就把兜里的钱都掏出来,问这些够不够交费的?小金激动得脸都红了,从七百多元里数出四百块,把余下的钱让他收回去。小金随身带着收据本,开了一张三百八十元的水费单,递给张黑脸,让他回家交给张阔。该找还张黑脸的那二十元,他见他没意识要,索性不找零了,心想就顶了油费了。
张阔见父亲回来了,剃了头,又一身酒气,知道他从平安大街过来的。张黑脸见着她,先把水费收据递上,接着挨个屋子转了一圈,数数有多少绿花枕头,因为绿花枕头是专为客人预备的,以此探明张阔今年接待了几个候鸟人。之后他去院子的木椅坐下,解下衬衫最上的两颗纽扣,想着吹吹风。
张阔跟到院子,甩着水费收据,先骂小金欺负呆子,是婊子养的,跟着埋怨老爹不该交费,因为她的家庭旅馆,一年只开半年,来的人又不多,也就是洗洗涮涮,跟家里多两三口人一样,用不了多少水。而东市场开洗衣店的,不过与自来水公司的领导好,非说那儿不具备安装水表的条件,一年按商用才交三百八十块的水费,你说一个洗衣店,一年得浪费多少吨水啊,这不明摆着欺负没门路的老百姓吗?张阔责备老爹办了错事,所以不能还他交纳的水费。
张黑脸漠然看了一眼女儿,说他兜里有钱,不需她给。张阔这才和颜悦色地把水费收据仔细叠好,揣进裤兜,给他倒了杯茶,又拿了把蒲扇,说管护站暂时封闭时,她真以为老爹得了禽流感,哭了好几回呢。张阔倒也没说假话,她那时心急如焚,怕老爹死了,她手里攥的那张工资卡,成了干涸的河流,再不会滋养她了。张黑脸听女儿说惦念他,“唔——”了一声,一手摇着蒲扇,一手将端的茶喝得滋滋响,然后问张阔,他家住着四个候鸟人,咋一个都不在家里,她不给他们做午饭吗?张阔晃着脑袋说,今年家中住着五人,咋说四人呢?张黑脸说数外人用的枕头,数出四个。张阔眯着眼乐了,告诉她今年住的客人,有两位是去年来过的,一对湖南退休的教师夫妇,另两位也是一对夫妻,广东来的,避暑加上蜜月旅行,至多住一个月。他们新婚,共用一个枕头。另一位嘛,是来自北京的一位画家,他整天在山里转,星星出了才归。
他们除了早餐在这里共用,午餐不用管,街上餐馆多,随便吃点就是了,晚餐是她来做,所以没有往年那么累。张阔抱怨候鸟人来了以后,摊贩们都黑了良心了,联合给副食品涨价,经营家庭旅馆的为了留住客人,却不能涨房价,利润没往年多了。她乐得他们出去吃,少吃她一顿,她就多赚些。
张阔告诉老爹,周铁牙的外甥女要当林业局局长,成为瓦城响当当的二把手了。她说管护站肯定还要增加经费和投入,周铁牙的赚头大,也不该亏了他。张阔怂恿老爹,让周铁牙给他涨工资,一个月至少多开三百块,否则给他撂挑子。
自从张黑脸进了门,耳里听到的都是钱钱钱,这令他疲乏,他放下茶杯和蒲扇,打算眯一会儿。想着自己的住屋,摆的都是绿花枕头,无他容身之处,就去客厅的沙发,蜷腿躺下。
张黑脸睡得正香,被一股炸辣椒的气味给呛醒了。起来一看,张阔正在灶房,给一个瘦猴似的长脸男人做酸辣鱼。张黑脸见他留着长发,手指甲沾着各色油彩,知道他就是张阔所说的画家了。他告诉女儿,自己回管护站了。张阔咳嗽了一声,说:“要是周铁牙不给老爹涨工资,我去找他,有他好瞧的!”
石秉德约张黑脸下午四点钟,在平安大街北口汇合。怕他忘记时间,在他手心用圆珠笔写了个数字“4”,所以这个时间他牢牢在握。他看了一下手表,刚刚两点,时间还早,他想不如去麻将馆,看人打牌去,顺便喝杯茶。走着走着,忽然想起下午有个活动,他想参加来着。是什么呢?他停下脚步,仔细回想,却无答案。但他记得他是在平安大街得到那个活动的消息的,所以他先回到顺心饺子馆,店主以为他拉下什么东西了,问他丢了啥?张黑脸问他,自己下午想干啥了的?
店主笑了,说我咋知道你想干啥?你还想吃饺子的话,我给你包;你想小赌,麻将馆就在后趟街;你想睡女人的话,我给你一个秘密电话,保你约到模样好又便宜的小姐!张黑脸说吃喝嫖赌不是他想干的事,他出了饺子馆去了发财发廊,张师傅不在,另一位小师傅告诉他,他去广电局的礼堂,听娘娘庙的师父讲法去了。
张黑脸一拍脑壳,大叫一声:“就是这事哩。”张黑脸气喘吁吁地赶到礼堂时,讲座已开始半个小时了。能容两百人的礼堂,只有最后一排还剩三四个座儿,张黑脸选了靠走道的一个位置坐下。慧雪师太的话语,通过扩音器放送出来,令他有陌生感。因为陌生,他觉得台上被灯光过度照耀的慧雪师太,也不像在庙里见到的那般朴素亲切。张黑脸听了一会儿,觉得无甚意思,歪头打起瞌睡,呼噜声随之响起,前面的听众频频回头看他,发出笑声。工作人员连忙过来推醒他,劝他出去。可他执拗地说,他没睡,他在听。接着没头没脑地大声说了句:“睡足了,把脑袋倒空了,经文才能钻进去呀。”他左右的人闻听此言,愈发地笑。
张黑脸没有走的意思,工作人员只好坐在他身边看着他。呼噜一起,就戳醒他。就这样他几次睡去,几次被弄醒,慧雪师太主讲部分已结束,进人了听众答问环节。听众提问,最终由慧雪师太,综合问题统一回答。人们提的问题五花八门:
人生的苦很多,为啥非说八苦?
现世的善良穷人,转世能成为富人吗?
心不动,万物皆不动,究竟是啥意思?
持戒静修,真有好报吗?
居士和沙弥的区别在哪里?
猪八戒的“八戒”,指的是啥?
西方净土,果真是“花鸟都能念经,满地尽是琉璃”吗?
人要觉悟,非要像释迦牟尼那样,在菩提树下吗?在瓦城的松树下,可以让人大彻大悟吗?
出家人可以望见彼岸花吗?
娘娘庙来的送子鹤,真的能给不育者带来福音吗?
菩萨为啥看着坏人横行,好人受欺压,却不从莲花宝座走下来救苦救难?菩萨睡觉吗?菩萨睡觉的话,也闭着眼睛吗?
候鸟人是这个社会的新贵阶层,他们的世界总是春天。菩萨有本事让苦寒之地四季无冬,让没能力迁徙的穷人,避开人生的风寒吗?
从你刚才的讲述中,知道你家境很好,出家是因为怜惜每一个生灵,看破红尘了,是心灵听从了佛的召唤。其实你不出家的话,就凭你这么好的身材,美丽的眼睛,尖下巴,高鼻梁,好看的唇形,绝对是一大美女,不知多少男人会向你求婚。你不后悔遁入佛门吗?你还惦记生养你的父母吗?
一个人皈依后就不怕死了吧?
有人说娘娘庙的云果师父,曾是一个官员的情人,官员贪腐事发,她怕受牵连,就把名下官员送的房产,更名给弟弟,剃发做了尼姑,检察机关哪会找出家人的麻烦呢?她以此保全了财产。据说这官员有多个情人受牵连,只有云果逃过一劫。如果这传言是真的,那么她的出家不是发乎真心的。她在庙里,是不是对菩萨的不敬?
都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那为啥一个人杀了人,幡然醒悟了,法院还会判他死刑?
太阳下山后,月亮就出来了,月亮是太阳的转世灵童吗?
是不是有心的动物都不能吃?
娘娘庙的香火钱,最终干啥用了?
信了佛,就不能供奉狐仙和黄大仙了吧?走夜路头皮发麻,是不是遇见鬼了?
遭遇灾难的一刻,念哪句佛号,最能化险为夷?
……
慧雪师太对每个人的提问,都凝神谛听,提问结束后,工作人员上来悄悄提示她,说讲座加提问,时长两小时,现在时间已到,可以简要回答问题。慧雪师太微微颔首,对大家说:“阿弥陀佛,时间到了。在时间面前,所有的问题,都不是问题了。我想告诉大家,出了这个门,有人遭遇风雪,有人逢着彩虹;有人看见虎狼,有人逢着羔羊;有人在春天里发抖,有人在冬天里歌唱。浮尘烟云,总归幻象。悲苦是蜜,全凭心酿。”
讲座结束了,一些信众拥到台前,有的给慧雪师太献花和水果,有的请她在经书上签上法名,还有的奉上佛教用品,请她开光。
张黑脸觉得这场讲座他没白听,慧雪师太说给大家的那句话,就是所有的问题,在时间面前都不是问题了,大多人在下面嘀咕没听懂,可他听懂了,慧雪师太帮他解决了困扰他的那个问题,人为啥踩不着自己的影子——那是因为时间也踩不着自己的影子啊!
第十五章
雏鸟们学会觅食了。石秉德将人工孵化的三只鸟,放归自然。最欢喜走出研究站的是叫树森的白尾鹞,它兴高采烈奔向河岸。叫秉德的野鸭,似乎不想离开安乐窝,出了研究站的门,一直回头张望。而叫铁牙的大雁,像个夜行警探,蹑手蹑脚地东走走,西望望,最后钻进了茂密的灌木丛。
金瓮河流域的山林溪谷,是候鸟的大粮仓,小鸟们在觅食中找到快乐,也为此付出代价。比如一只小野鸭,以为草丛中的花蛇可做美餐,当它发起进攻时,倒叫花蛇将它掀翻在地,死死缠住,成为花蛇的美餐。可花蛇没得意多久,黄鼠狼又把花蛇给吞了。观察到这一切的石秉德,说大自然每天都上演战争大片,惊心动魄。
练习飞行,是小鸟们最重要的人生课程。
如果不把这个本领学好,深秋不能与父母结伴而行,飞越万水千山,它们面临的命运就是死亡。所以这时节林中常有扑棱棱的声音传来,大鸟扇动翅膀教习,小鸟鼓动双翼试图离地,它们知道大自然的日历翻得快,得争分夺秒。
有一天石秉德从林中带回一只受伤的雄性成年东方白鹳,它看来是在飞向一棵老松啄食昆虫时,被偷猎者沾在树杈的超强力粘鸟胶所缚住的。它在努力挣脱的时候,拔出一只腿来,另一只却在挣脱的过程中骨折了,伤腿使它失去重心,垂吊树间。石秉德是听着白鹳的哀鸣,找到那棵树的。盘桓在受伤的白鹳身旁的,是它的伴侣,也就是说,石秉德听到的叫声,其中也有它的呼救声。它试图将那棵树杈折断,可惜老松树杈粗硬,它的嘴巴也不是利斧,石秉德到达时,它只啄开一个小小豁口,离断裂还远着呢。
石秉德给东方白鹳做手术接腿的这天,云果师父又来了。她一眼认出受伤的白鹳,就是在三圣殿坐窝的。她说难怪早起添灯油时,三圣殿顶只有三只小白鹳呢。云果师父的眉毛显然描过,又黑又弯,还擦了玫瑰色口红。她没佩戴佛珠,但咖啡色僧衣上,别了一朵硕大的银粉色水晶莲花胸针,熠熠闪光。
石秉德给东方白鹳做手术,本来是张黑脸做助手,云果一来,周铁牙就把张黑脸给喊出来了,说:“没见云果进去了么,她巴不得做石秉德的助手呢,你咋那么没眼力价?”
张黑脸说:“她戴的胸针贼亮贼亮的,比猫头鹰的眼睛都晃人,俺怕接好了神鸟的腿,再晃瞎它的眼睛!”
周铁牙踢了张黑脸一脚,说:“人家戴那个,是晃石秉德的眼睛来的,鸟眼比人眼厉害多了,它们不怕光,你见过戴墨镜的鸟吗?”
张黑脸倔强地说:“咋没见过,短耳鸮——就是长着黄眼珠的家伙,就有大大的黑眼圈,那不是自戴墨镜么!”
周铁牙哈哈大笑,惯常骂他一句:“呆子!”周铁牙这个夏天过得很愉快。外甥女做了瓦城林业局局长后,他再回城,人们对他的热情,果然与他料想的一样,高过以往。他走在街上,认识他的人老远就亲切地打招呼,露出讨好的笑。他去餐馆,没有不给他赠菜的店主,赠的也多为店面的招牌菜,酱鸭、卤鸡、烧鹅、熏鱼,所以他进餐馆,象征性地点俩毛菜,就像撒下鱼饵一样,会轻松钓来肥美的大鱼。
罗玫批准了营林局报送的两个大项目,蒋进发有利可图,对周铁牙也就更为关照,以种种借口,再度提高管护经费,周铁牙活钱多了,肥了自己,自然给张黑脸每月增加了二百元,一百给他本人,一百打入张树森的账户。张阔要是尝不到甜头,周铁牙就会吃苦头。他相信蒋进发退休后,接任他的局长,对他更会高看一眼。
罗玫上任后,很快协调了通讯和电力部门,再过一年,金瓮河候鸟管护站和娘娘庙,将与瓦城一样,可以接打电话,享受光明。人们都夸罗玫能干,前任局长难啃的硬骨头,她一出手就轻松解决了。周铁牙穿得比以往讲究,腰杆也比以往更直,指间夹的香烟,自然上了一个档次。他进城的次数也多了,反正石秉德和张黑脸常在,没什么可担忧的。
石秉德给东方白鹳做完手术的那个傍晚,发电机坏了,云果说不能借亮儿读经书,该回娘娘庙了。话虽如此说,可脚却不动,周铁牙见状,说没电正好唠嗑。
云果莞尔一笑,愉悦地坐在三个男人中间,讲庙里的事情。她说马上就是中元节了,邱德明书记的老婆来娘娘庙布施,说邱书记夜里老梦见死去的父亲,邱老不是在泥潭里呼救,就是在火海里奔逃。他穿得破衣烂衫,饿得面黄肌瘦,诉说他没屋住,没饭吃,没柴烧,没人做伴,看来走得不好。邱书记的老婆想让慧雪师太在鬼节的这天,在娘娘庙给邱老做个专场超度法会,让他的灵魂得到超生。
可慧雪师太说盂兰盆节的法会,面向的是所有信众,她不能给邱老做专场法会,不能在这个事情上有分别心。邱德明的老婆嘴上说理解,可走时脸色很难看,还瞪了慧雪师太一眼。
云果说最近德秀师父也不得清静,今年娘娘庙香火旺了,结果将她离异的前夫招来了。他朝德秀师父要钱,说是庙里的功德箱,就是印钞机,每日都进钱,庙里啥也不缺,应该隔三差五给他三五百的,就算是救济穷人,积攒功德了。德秀师父说每个功德箱都有三把铜锁,一个人开启不了,每次都是三人同时拿钥匙,才能清点善款,登记在册,统一管理。
就是钥匙全归她管的话,她也不能拿一分给他,家有家规,庙有庙法,信众供奉,岂容私拿。这男人质问这些钱都干啥了,是不是都被你们揣进个人腰包了?德秀师父说这些钱自然都用在了该用的地方,日常开支,寺庙修葺,印发经书以及慈善救助等。德秀师父的前夫听她这么说,说他就在救助之列。他与德秀师父离异再婚后,老婆得了子宫癌,为了治病,他们将家里的房子卖了,一次次化疗,就是一次次烧钱,最后人没留住,还欠了一屁股饥荒。死了老婆的他,将悲惨命运归咎于他沾过德秀师父的身,所以被恶魔纠缠了,找她要钱,相当于精神赔偿。他威胁她如果不给他钱,就将她身体的秘密张扬出去。周铁牙眼睛亮了,一再追问德秀师父的身体有啥秘密,云果说:“那男人没说,就是说的话,阿弥陀佛,我们出家人也不能说哩。”
说完慧雪师太和德秀师父,周铁牙怂恿云果讲讲自己,她为何遁入青灯古刹?云果皱着眉头说:“出家得有机缘,机缘成熟了,如同果子熟透了要落地,谁也挡不住的。”
周铁牙听她如此说,知道问不出究竟,也就作罢。这样他们又闲扯了一些别的,金瓮河两岸出没的动物,蓝色系的野花有多少种,夏天的雷甚至冬天的雪,不知不觉夜已深了。谁也没注意到张黑脸何时离开的,因为他坐在哪里,都是倾听者,极少插言,在与不在,没谁上心。只是云果起身告辞时,周铁牙想让张黑脸送她,才发觉他不在的。他们出了屋子喊他,他却在桥上应声了。问他去哪儿了?张黑脸一路小跑过来,通身的汗腥气,说刚打娘娘庙回来。问他做啥去了?他说去告诉德秀师父,她前夫再来庙里刁难她,就来找他,他不能让这个可怜的女人受欺负。周铁牙问他累不累,还能再去一趟娘娘庙吗?未等张黑脸作答,云果说:“哪能让张师傅再跑一趟呢,他的脚也不是神仙的脚,连着跑两趟受不了的。”张黑脸若不去,那只有石秉德去了。可石秉德声称刚给东方白鹳做完手术,得随时观察,不能离开,说完赶紧去研究站了。周铁牙为难着,张黑脸说:“我还想着再跑一趟呢,刚才忘了嘱咐德秀师父,晚上关庙门时,用手电挨个殿堂照照,那男人可别躲在哪个旮旯,夜里再把功德箱撬了!”周铁牙如释重负,说他应该再去提醒一下,那就麻烦张师父送云果师父了。
月亮白晃晃的,云果噘嘴的模样,周铁牙看得清楚。他认定云果不是个修习好的尼姑,看来瓦城人关于她的传说,并非虚言。周铁牙待云果走远了,叹息了一声,说:“凡心难泯,不如还俗了。”
盂兰盆节的这天,周铁牙和石秉德一大早就进城了。他们既有公事要办,也有私事。周铁牙的公事是去粮库结算上个月所购的玉米款项,私事是给父母上坟;石秉德的公事是去公安局,请他们更严厉地打击偷猎者,不能再发生类似东方白鹳被弄伤的事件了,私事是他读博士生的导师去世了,分散在各地的同学们,相约着阴历七月十五的这天,在网上为导师做个祭奠活动。
他们走前对张黑脸各有交待,周铁牙说娘娘庙今儿会热闹些,若有游客过来,别让他们进屋,游客杂,不见得来的都是好人,万一拿走点什么东西,那就是损失了,如果有讨水喝的,只管舀些水出来,给他们喝。石秉德嘱咐的事,是康复期的东方白鹳,别忘了午间给它喂点杂鱼和玉米,清水也是不能断的。还有,它的伴侣来找它时,不能将其放出,不能让它们现在相见,石秉德说万一雌鹳嫌弃它的伤腿,这只白鹳就很难回归家庭,成为孤鸟了。
张黑脸一一答应着,他们驾车离开后,他先烧了一壶开水,放在院子晾着,预备客人来喝。然后将管护站的门锁上,去研究站看受伤的白鹳。它见张黑脸进来,一瘸一拐地缩到墙角的干草上。张黑脸试图靠近它,可他每向前走一步,白鹤都发出警觉的叫声,徐徐张开翅膀,向他竖起盾牌似的,张黑脸只好站定了,对它说:“恩人哪,快些好吧。今儿都七月十五了,再过一个来月,天就凉了,你该带一家人往南挪窝了。你受伤的这些日子,你老婆来看过你好几回呢。她在门外召唤你,你听见了吧?她这阵子没来,是带你们的孩子练飞呢,我见了那仨小家伙,翅膀都硬了,能飞挺高的了。”白鹳似是听懂了,半张的翅膀放下了,温和地看了一眼张黑脸,垂头啄了一下干草。张黑脸将它饮水的瓦罐添了水,撒了几把玉米,说昨天逮的杂鱼不新鲜了,他去捉点蚂蚁给它改善伙食。蚂蚁强身壮骨,他坚信它吃了蚂蚁很快会复飞。
张黑脸将研究站的门也锁上,拿着事先揣在兜里的水杯去捉蚂蚁,这只水杯透明的,带盖,可以观察捉了多少蚂蚁,还能预防它们逃掉。他记得金瓮河西侧缓坡上有两个树墩,一个松树墩,一个桦树墩,都朽烂了,每年秋天,松树墩旁长出浅褐色的榛蘑,而桦树墩旁丛生的则是嫩黄的桦树蘑,这是大自然对他们的美好馈赠,每年秋天,他都要采摘榛蘑和桦树蘑尝鲜。蚂蚁喜欢在朽烂的树墩里坐窝,所以一逮就是一窝,尤其是暴雨将至时,它们成堆聚集,极易捕捉。此时天气晴朗,不过张黑脸有捉它们的技巧。他先找到桦树墩,折了一根茎粗的蒿子,然后用兜里随时揣着的尖利的石片,去桦树上剥了一块树皮,将树皮里侧黏稠清甜的桦树汁液,均匀地涂抹在蒿秆上,往树墩深处的蚂蚁窝一插,两三分钟,将蒿杆提起,你看吧,蒿秆上密密麻麻地附着漆黑油亮的蚂蚁,只需对着杯口,往里面一撸,蒿秆上的蚂蚁,就扑簌簌地落进杯子里了。张黑脸用蒿秆探宝似地插了十几次,蚂蚁满杯了。他带着蚂蚁回返时,满心欢喜,很想唱歌。但他不会唱歌,就哼唷哼唷地叫,不知道的人听见,会以为他受伤了。
给白鹳喂过蚂蚁,张黑脸又劈了一堆柴火,扫了院子,洗了衣服,看着太阳快到中天了,便打开门,去灶前引火,打算下碗挂面吃。
刚将火点起来,院子传来“噗通——噗通——”的脚步声,这么重的脚步声,多半来自男人,可他回身一望,却是德秀师父。是节日的缘故吧,她穿的僧衣不是平素穿的灰蓝和赭色的,而是明黄色的,好像她驾着火轮。她额上热汗涔涔,鞋上落着泥点,看来一路走得急。
她见着张黑脸,就像满腹委屈的人见着了久别的亲人,抽噎起来,诉说盂兰盆节大法会上,信众聚集,她前夫又来闹了。他这回不朝德秀师父要功德箱里的钱,而是穿一身灰色破衣,胸前挎个绿帆布挎包,乞丐似的,见人就磕头,说他卖了房给老婆治病,如今老婆和钱都没影了,他没房住,没饭吃,没过冬的棉衣,他都想把自己放进当铺当了,可是他这样的当物,实在太贱,也没人要。他实在过不下去了,求大家帮他渡过难关,不然他就吊死在娘娘庙。来庙里的人,凡认识他的,知他没打逛语,就给他个三十五十的;不认识他的南方来的候鸟人,那些有钱的主儿,一出手就给他一百二百的,一个上午下来,他的挎包鼓鼓囊囊的,少说也有两三千。本来庄严的法会,被他给揽了,慧雪师太成了配角,他倒成了主角。
德秀师父越说越伤心,她抹着眼泪,抽着鼻子,说原以为出了家,人间的烦恼都没了,谁想庙里不是天上,也是人间,俗事不断,难得清净。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落发了。
张黑脸听德秀师父这么说,非常生那男人的气,他舀了一瓢水把火浇灭,要锁上门去庙里收拾他。
德秀师父说:“法会散了,他得了钱,回城了。他这么闹,我以后在庙里还咋呆呀?但凡庙里的大日子,他不得次次来,次次这么朝人要钱呀。张师傅你说我咋就这么倒霉呢,庙里庙外都不得清静!要不是进了佛门,我真不如找棵树,吊死算了!”
张黑脸叫了声“阿弥陀佛——”,说你是出家人,可不能这么说话。以后庙里再有活动,我去给你把守着,我见了他,先跟他讲讲道理,一个男人不缺胳膊不少腿的,不凭力气赚钱,作践自己,不是让人瞧不起吗?他要是不听,俺就动武的,打出他的屎尿,看他还敢招惹你吗?
德秀师父泪光点点地看着张黑脸,说:“他不来闹腾,我还能在庙里继续吃口斋饭,不然他跟人说出俺身体的秘密,我还咋活呀。”
张黑脸愣头愣脑地问:“啥秘密?”德秀师父叹了口气,擦干眼泪,问周铁牙和石秉德哪儿去了?张黑脸说他们进城了。德秀师父轻轻“唔——”了一声,吁一口气,把灶膛的湿柴撤出,续上干柴,生起火来,给他下面条。
柴火燃烧起来,火苗像风中的野百合,摇曳生姿,发出鼓掌似的声响。德秀师父往锅里倒了豆油,烧开了,用洋葱丁爆锅,然后一瓢凉水浇上去,铁锅发出欢呼声,这时锅里的汤就是夜空,而漂浮的油珠是星星,一派繁华景象了。如此声色,将德秀师父映衬得楚楚动人,她就像一枝勃勃燃烧的蜡烛,通体光明,热力撩人。张黑脸很想抱抱她,但一想她来自娘娘庙,不能碰,便回身吐了口痰,为自己的邪念呸了一口。可当他目光再回到德秀师父身上时,她腰胯的每一次扭动,她屁股撅起时荡平了僧袍褶痕的景象,都令他热血沸腾。他终于忍耐不住,叫了声“老天爷,俺要对不住了——”,从背后一把将她抱住。德秀师父颤栗了一下,没有回头,用胳膊肘槌他。开始槌得重,张黑脸忍着,一声不吭,等着她把力气用完。德秀师父耗尽力气,胳膊肘酸软,槌不动他了,人也就渐渐软下来,张黑脸就势搂紧她,把她抱到里屋炕上,做了他们都久违的事情。在那个过程中,恐惧、羞耻加上快乐,他们不住地颤抖。
他们没插门,也没拉窗帘,阳光透过窗户,照着激情过后的不着一物的他们,就像照着两棵刚伐倒的红松,异常宁静,异常凄美。
德秀师父侧身躺在炕头,张黑脸侧身躺她身后,他从她头部开始,如触摸自己久别的家门,无比依恋、无比温柔的,让手指自上而下轻轻滑过。当他抚摸到臀部时,感觉她左侧臀尖,坑坑洼洼的,仔细一瞧,那儿竟烙印一个字,似乎是“钱”,他刚要问这是咋回事?德秀师父从他手指的停留处,料他摸到了那个字,说这就是她前夫威胁她的身体的秘密。
原来她亲娘是个水性杨花的人,好逸恶劳,父亲在家总是受窝囊气。她六岁的那年夏天,在磨房撞见母亲和邻村的一个木匠偷情。这个木匠,膝下有五个男孩,就缺女娃,想把她要走。所以被她撞见了也不害怕,说是缘分,把她抱到膝上,从兜里掏出糖果给她吃。她馋糖果,很不争气地吃了。木匠走后,母亲大为光火,称女娃竟敢坐在陌生男人的腿上,一点规矩都不懂,天生的贱人!为了教训她,她把她绑了,用烧红的织衣针,一针一针在她屁股上烫了个“贱”字。德秀师父说自己命不好,与身上烙印这个字有关吧。
张黑脸气愤地说:“真是亲娘干的事?”
德秀师父说:“是哩,她可能想烙瞎我的眼睛,不敢,就烙我的屁股。女孩子的屁股又不给人看,俺爹都不知道。所以我娘死时,我一声没哭。”
张黑脸抚摸着这个字,喃喃道:“俺还以为是‘钱’字呢!”德秀师父本来很伤心,但张黑脸的话,让她忍不住发出凄凉的笑声。她说这也不怪他,“钱”和“贱”,长得真挺像。
张黑脸说:“那我就帮你把这字改成‘钱’不就结了?”德秀师父说,这又不是写在黑板上的字,可以擦掉重写。想擦掉这个字,她还得受二茬罪。说完转过身来,定睛看着张黑脸,哆嗦了一下,说自己这下完了,犯了出家人的大忌,慧雪师太要是知道她这样了,非得把她逐出庙门不可。他们这么做,是要遭报应的。
张黑脸结结巴巴地问,能是啥报应?
“兴许让雷劈,让狼吃,让虎咬,兴许让毒蛇缠腰,让冰雹砸脸,总归不会有好果子的。”德秀师父说。
张黑脸说:“我饿了,吃饱了再看这些东西来不来整治我们。”张黑脸穿衣起来,先去茅房方便。德秀师父随之起来,她在穿僧袍的时候,有被火烤的感觉。她去灶房将快烧干的锅,重新添了水,续了柴,下了面条,张黑脸吃了两大海碗,她吃了一小碗,之后他们出了屋子,呆呆地坐在门口望天。
先前还晴朗的天空,浓云滚滚。当阴云越聚越多的时候,雷声响起。他们以为上天要审判他们了,拉紧了手。他们的脸在闪电中失去血色,满眼是末日降临的惊恐神色。
第十六章
张黑脸自从与德秀师父睡过,一到雷雨天,他就穿戴整齐地坐到院子,等待雷劈。他去喂候鸟时,遇见草丛的毒蛇,也不躲闪,以为它会缠他的腰。夜里听见野兽的叫声,他也以为做它们美餐的时刻到了,起身到院子,袒胸露臂,只穿短裤,想着无论是狼还是老虎吃他,比较顺嘴,不用扯烂衣裳,还能省下衣物,给活着的穷人穿。可是雷电击穿的是乌云,毒蛇对林蛙更感兴趣,狼似乎也有它的夜宵,嚎叫几声后,留给金瓮河的,仍是恬静的夜晚。
与他同样有死亡危机感的,是德秀师父。
她瘦了一大圈,胸和臀部小了,颧骨和胯骨却因凸出,而显得大了。以前上身后显得紧促的衣服,现在得以施展,穿着都显晃荡了。她每天醒来发现自己还活着,会深呼吸一口,觉得菩萨这是饶过了她一夜。她将用过的被褥使劲在阳光下抖搂,她觉得不洁的她,让它们沾染了灰尘。她进每一重殿,都拎着一条半湿的毛巾,将跨过的门檻仔细擦过,生怕戴罪之身,肮脏了门槛。她做早课,打坐,比以前时间长,也更虔诚。而她做斋饭,侍弄菜圃,打扫殿堂,也比以往更卖力。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斋饭吃得越来越少,总之,她觉得自己犯了出家人的大戒,不配大声说话,不配消耗粮食,不配礼佛,甚至不配活着。
佛殿与民宅一样,也闹老鼠。为避免杀生,娘娘庙一直不用毒鼠强和鼠夹子,这里香火不旺时,老鼠也算消停,不过在灶房鬼鬼祟祟地出入,像不走空的贼,顺着什么就吃点什么。庙里游人激增后,佛龛前的贡品多了。除了鲜花水果,信众还喜欢给列位菩萨带来各式素点,核桃酥、江米条、长白糕、绿豆糕、油炸傲子、杏仁枣糕,真是应有尽有。老鼠闻之,手舞足蹈,蹬上佛龛吃倒也罢了,有时它们还蹬翻佛灯,遗下黑心的屎,真是无法无天了。
慧雪师太头疼这些老鼠,想着解决它们的良策,就是尽早将佛龛前的贡品吃掉。娘娘庙只有三张嘴,吃不了这些,她就打发云果师父分送给管护站的人吃。
挨着管护站的研究站最近换人了,接替者名字叫曹浪,与石秉德年龄相仿,他又矮又瘦,小眼睛,塌鼻子,泛紫的嘴唇很薄,招风耳,剃个光头,一副小鬼的模样。他爱发牢骚,总是气不顺的样子,很不讨人喜欢。
云果在石秉德走后去过一次,发现研究站来了新主人,獐头鼠目的,分外失落,本来手持一卷《大乘无量寿经》,打算借光来读,但最后不等发电,就说想起今晚是清点功德箱的日子,早早回了。打那以后,不再过来。
所以慧雪师太让她送素点,她说最近身上总没劲,再说脚掌长了鸡眼,走不了远路。云果倒也没说假话,她最近面颊青黄,吃东西时老是失神,目光不动,筷子在碗里不停地扒拉,却不夹食物吃。她提着油壶添灯油时,还打呵欠。她的脖颈和手腕,也没那么斑斓多姿的佛珠了,就是脖颈上缠绕着一串星月菩提。
她也瘦了,不过不像德秀师父瘦得那么明显。
慧雪师太只好让德秀师父去送了。
听说派自己去管护站,正在斋堂摘豆角的她,身子晃悠了一下,坐定后惊愕地仰起头,她瘦得脖子也显长了,她说:“要是云果妹妹去不了的话,俺跑一趟也没啥。只是俺拎着点心一路走,老鼠还不得送葬似地跟着哭一路?”慧雪师太觉得最近庙里的两位师父都不太正常,尤其是德秀师父,像张黑脸一样,常说一些糊里糊涂的话。望见天上的黑云,她说那是雷母下的蛋;看见三圣殿上伫立的东方白鹳,她说也许它翅膀下藏着刀;听见林中异常响动,她远远跪下磕头,说是接她的来了。她们一起清点功德箱的善款时,她看着花花绿绿的钞票,总说这是落叶。
游人黄昏时渐渐散了,娘娘庙归于岑寂。
德秀师父关了山门,打扫了各殿堂,喝了半碗粥,提着素点去管护站。她习惯性地抬头望了一眼对岸的炊烟,发现它很浓烈,看来晚炊正在高潮。她想磨蹭着走,这样到了那儿,他们吃完了,就不闻桌上的荤腥了。自从踏进庙门,荤腥在她意识里,是死亡的皮鞭。
德秀师父没提禅杖,她觉得戴罪之身,无需保护了。为了消磨时间,边走边下到沟塘去看花草。茂草中的野花静悄悄地开,那红的紫的粉的白的花儿,有的朵大有的朵小,有的簇生有的单生,不管姿态颜色如何,它们看上去都没心事,恣意开放,不像她满心阴云,总遭霜打。她想自己哪天死了,变成一朵花也好。与她一样贪恋花儿的,是翻飞的蝴蝶。
它们的羽翼就像姑娘穿的花裙,蓝紫红黄绿白皆有,它们参加舞会似的,与金莲花轻舞一曲后,又飞入千屈菜的怀抱,在千屈菜的怀抱没有多久,又飞到五瓣的老鹳草身上,用裙边扫它的脸。德秀师父以往只注意到蝴蝶的美丽和自由,没想到它还这么风骚!它这搂搂,那亲亲,不犯戒吗?最后她想明白了,蝴蝶犯戒和不犯戒,终不能获得长生。到了深秋,它们的花裙子就七零八落了,不能再飞,在林地像毛毛虫一样蠕动,瑟瑟发抖,等待死亡。如此说来,它们风华正茂时尽情欢娱,等于积攒死亡的勇气,有啥不可饶恕的呢?就是她自己,当她痛悔与张黑脸做下那样的事情时,更深人静,她也会不由自主想起那天的情景,想起他健壮的躯体散发着的野马似的气息。
德秀师父这样想着,心里似乎敞亮一些,当她发现一片马莲草托着一颗圆润的水珠时,吃惊极了!她确信这是一颗甘露,因为夕阳还在,晚露未生成呢。她听一个进香的居士说,昆虫汲取各种植物汁液,经由它们酿造,将精华的部分吐露出去,就是甘露。
德秀师父觉得这是上天赐予她解脱痛苦的甘露,于是俯下身子,想啜饮了它。它被夕阳映照得晶莹剔透,散发着琥珀的光泽。她伸出舌头,可是舌尖刚触着它,它竟像长了脚似的,沿着叶脉一路下滑,直坠草丛。它的坠落在德秀师父心里,比落日的坠落还要触目,她真切地听到了“嘭——”的回声,她想菩萨这是不想饶恕她了,她起身的时候泪涟涟的,又是满心迷茫了。
德秀师父呆呆地坐在草丛中,直至日落,各色花草失了颜色,这才起身。她走过月牙桥时,深深叹息了一声。
半轮月亮升起来了,德秀师父熟悉的木房子里,坐着的是张黑脸和曹浪,周铁牙又进城了。
德秀师父和张黑脸对望的一瞬,先是各自打了个激灵,慨叹都还活着,没遭报应,接着他们在心底向对方发出心疼的呼喊——咋瘦成这样啦?
曹浪初次见德秀师父,他见一个穿僧衣的女人进了门,就知她来自娘娘庙。他不像石秉德,因东方白鹳在娘娘庙安家,三番五次察看,得以认识庙里的师父们。曹浪讨厌他目下的研究,所以石秉德走后,他对金瓮河流域候鸟种群的生存状况,并不关心。就是那只受伤的白鹳,也被他放出研究站,说白鹳不恢复自主觅食能力,不经历风雨,冬天到来之前,它就没法跟着候鸟群迁徙。按他的说法,总把它关在研究站,即便伤愈,翅膀也软了,很难与蓝天为伍了。这只白鹳,因腿伤难以飞起,就在研究站对面的河谷栖息,张黑脸每日给它投食,而它的伴侣,也时常带着孩子们来看它。
周铁牙认为,这个不喜欢野外生活的曹浪,其实比石秉德更懂得候鸟。有一天曹浪酒后吐真言,说石秉德家世好,有资源,贪恋名声,是个好大喜功的家伙。建立金瓮河候鸟研究站,是为他的履历表增加辉煌的一笔。
他打个前站,以后陆续派来的,是他的研究团队的成员。他们在下面实践所得,要定期汇报给他,研究成果虽说归属团队,但其实主要是他。一场战争胜利了,人们记住的都是司令官,谁会记住冲锋陷阵的卒子呢!曹浪负气地说他混两个月,如果秋天无人接替,他就回返。所以他回瓦城,总要或邮件或短信给石秉德,问他是不是该回去了?说人间天堂得大家轮着来啊。曹浪也因此咒骂瓦城当官的都是饭桶,建立候鸟管护站,电力和通讯却没跟上,在当代社会,这不是把自己逐出地球的自杀行为吗?他爱进城,发个邮件,看个小病,甚至洗个澡,剃个头,都是他进城的理由。
他还嫌相邻的是姑子庙,不敢招惹尼姑,不然找她们打个牌,逗个趣,也能打发寂寞啊。云果师父不待见他,他真切感受得到,她看他时一副无良的有钱人对待乞丐的表情,仰着脖子,斜着眼睛,撇着嘴,满面嫌恶,好像他是一坨狗屎。而他看她,除了那一件僧衣和光头,显示着她的身份外,她与都市那些图慕虚荣的女孩,没啥气质的分别。也就是说,他望见的不是清水。所以曹浪对云果,也显示出鄙夷,拿眼瞟她,拿嘴撇她。
而娘娘庙这次来的师父,却与云果不一样,她粗手大脚的,面貌忠厚,说话与张黑脸有点像,不着边际,惹人发笑。她进屋坐下,放下吃食后,就嘀咕说为啥月亮总是一个月圆不了几天,而太阳却从来不亏,总是圆的,谁见过半个太阳呢——除非那是被阴云遮住了或是天狗吃太阳了。
张黑脸回答她说:“太阳是男的,精气旺,月亮是女的,每月不得流几天经血么,能不亏吗?”这话让曹浪笑弯了腰,心想自己这是与两个天外来客遭逢了。
曹浪沏茶,吃起素点,赞叹娘娘庙的吃食好。德秀师父喝了半杯茶,意识恢复了正常。
她问曹浪,娘娘庙三圣殿上的候鸟,秋后会迁哪儿过冬?曹浪说它们也许去了鄱阳湖,也许去了香港,也许去了印度,或是日本有温泉的地方,总之哪儿适合它们,它们就去哪儿。
反正天上没有海关,它们哪里都能去的。德秀师父羡慕地说了句“真是仙人啊——”,之后对张黑脸说,月亮想是西去了,她也该回庙了。张黑脸埋怨她忘了带禅杖,一个人走不安全,要送她回去,德秀师父温顺地点了点头。
他们走到月牙桥时,张黑脸悄悄对她说,他死不了了,因为叫树森的白尾鹞死了,他眼见着老鹰把它吃了。看来那只白尾鹤,知道菩萨要惩治他,代他死了。他建议德秀师父也认一只鸟叫德秀,这样她的命就保下了。
他列举了可做猛禽食物的小鸟,雨燕,红点颏,苏雀,啄木鸟等,让她选择一种,他去林中找寻,寻到了就命名。
德秀师父并不知道有一只白尾鹞叫树森,而这确实是张黑脸的原名。可她不想认领一只鸟来为自己抵命,那不是杀生么。张黑脸听她反对,不再强求,只是对她说,如果觉得自己要死了,就往他这儿跑。如果她身上附着雷,可以把雷导给他;如果她身上缠着毒蛇,他可以捏住毒蛇的咽喉,他愿意为她去死。
德秀师父被感动了,她扯着张黑脸的衣襟,问惩罚究竟啥时降临?张黑脸说兴许他们犯的罪不够重,要不就再犯一次?说着,把德秀师父扯着自己衣襟的那只手,紧紧抓住。
她的手先是激烈地想抽回,一次次地拔,试图冲出围场,待她拗不过他的力气,抵御不了他的大手那如电似火的热流后,这只手就松懈下来,乖顺下来,成了他荒寒手掌的一把温暖的柴草。张黑脸稳稳地抱起她,下了桥,就在桥下湿地里,他们疯狂地成了再犯。他们紧紧缠绕,制造出清泉流过的淙淙流水声,惊扰了附近的虫鸟,发出叽叽咕咕的嘀咕声。德秀师父望着半轮西去的月亮,轻语呢喃,仿佛应和着虫鸟的鸣叫。他们身下的蒲草、狭叶慈菇和泽苔草,无论叶茎柔籾的还是脆弱的,无论条状的还是心形的,被他们的身体碾压得大多折腰和心碎,不过它们觉得值,它们感受了从未沾染的雨露,它来自人身,比大自然的雨露要腥咸——别是一番滋味。
第十七章
初秋时节,瓦城出了件大事,四个传播候鸟神话的人,在如意蒸饺店吃饭时,被警察带走了。
四人中三男一女。两男一女是本地人,修鞋的和开出租车的是男人,女人是开音像店的。而另一位外地人,就是住在张阔家的画家,他是被出租车司机载来的。出租车司机常修鞋和租碟片,所以与另两位熟,而画家最近常约他的车,也混熟了,刚好在午饭当口,画家问瓦城有啥特色小吃,出租车司机说如意蒸饺店的驴肉蒸饺美味,于是他们就来了。四个人脚前脚后进了这家店,彼此相识,凑到一桌,每人点一种馅的蒸饺,叫了一瓶高粱烧酒,以及花生米和牛百叶等下酒小菜,快意吃喝。
候鸟的神话,是出租车司机引的话头,他说这次回归的候鸟,翅膀携着雷电,劈向的都是人间恶魔。修鞋的说它带雷电没趣,要是携带金币,他就每天拿着钱匣子去接。他们在议论中,自然说到了邱老,听说邱德明自打父亲死了,情绪消沉,夜里睡不好觉,中医院的老中医每晚上他家给他针灸,也不见效,所以电视新闻中的他,变了个模样,又黄又瘦,难民似的。他们猜测邱老其实死于禽流感,只不过对外不敢公开而已。他们毫不忌讳地谈论着,全然不顾邻座的食客中,瓦城政法委副书记在座,他一直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
如今邱德明当了书记,分管干部,他觉得捍卫了邱书记的尊严,他会感动,自己升迁的步伐将加快,于是一个电话打给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一个小时后,当四人AA制结完账,酒足饭饱出门的一瞬,公安局治安科的警察,将他们带上警车。说他们聚众扰乱公共场所秩序,故意传播虚假恐怖信息,触犯了刑法。
在餐馆聚餐,说说候鸟的神话,议论下邱书记和死去的邱老,就被抓去,这消息从如意蒸饺店飞速传开。与这四人相关的亲属,很快得知,纷纷奔向公安局要人。修鞋的老婆抚掌大哭,说他们家上有老下有小,就靠丈夫修鞋为生,要是男人坐了监牢,她又不会修鞋,一家人没吃的,她就去公安局上吊;开音像店的女人的丈夫更不是好惹的,他是建筑包工头,五大三粗的,无日不酒,他醉醺醺地提着一截钢筋过来,说谁敢动他女人一根毫毛,就戳碎他的卵子。开出租车的老婆是个护士,比较文静,但她哥哥,也就是出租车司机的大舅哥,是屠宰场的老板,手下干活的,多是出狱的兄弟,他带来的三个人,杀气腾腾;而那位画家,为他喊冤的是公安局干警都很头疼的张阔,她说作为画家的房东,房客有难,她得相助。她说画家被押一日,她那里就少收入一日房租,公安局理应赔偿她。
这群与被抓者相关的人,聚集在公安局门岗外的福照大街,这条街本来人就多,加之是下午上班高峰期,吸引了大批看客,福照大街交通堵塞。突发的公众聚集性事件,很快汇报到邱书记那里。当分管公安工作的政法委副书记,用讨好的语气细述原委,说这是捍卫他的尊严,以后绝不允许瓦城有诋毁邱书记的人存在,邱德明听后震怒,勒令他们无条件地立刻放人,邱德明还立即召开维稳紧急工作会议,点名批评涉事的两位领导。但邱书记也表示,人们过度演绎候鸟的神话,对经济发展和人民的团结不利,宣传部门在此时应发挥应尽的责任,多做些引导工作。
虽然被带去的人很快都放了,但恐惧感蔓延,人们在公共场所,不敢演绎候鸟的神话,更不要说议论瓦城的头头脑脑了。
最倒霉的是如意蒸饺店,它的生意一落千丈。人们说店主巴结官员,在每台餐桌下安装了窃听器,所以食客才倒霉,他们根本不信是政法委副书记出卖的他们。如意蒸饺店的老板娘万分冤屈,干脆录了一段告白,用喇叭广播出去,在店门口循环播放:“顾客是伟大的上帝,如意蒸饺店就是您忠实的仆人,要是保护不了顾客的安全,如意蒸饺店的人都是狗娘养的!不管你来自哪里,只要带着一张嘴来到我们小店,就是挚爱亲人啊。这里的蒸饺暖人肠胃,让男人有力气,让女人更温柔,给你的生活增添幸福指数,来吧朋友!”但不管这声音怎样回荡在平安大街,人们对它还是望而却步。实在忘怀不了这美味的,买了蒸饺打包回家吃。敢在店里坐下的人,都像吃丧饭似的,阴沉着脸,一声不吭。
店主气不过了,闹到公安局,说他们的莽撞行为,让自己蒙受不白之冤,让小店营业额锐减,他们应该恢复她的名誉,赔偿经济损失。
跟如意蒸饺店店主一样备受煎熬的,还有老葛。他没料到女儿竟无意走父亲为她设置的道路,不愿离开私人幼儿园,说挣得多,自由,和孩子在一起又很快乐,老葛觉得蹊跷,侧面一了解,女儿竟跟幼儿园一个小朋友的父亲好上了,这男人在地税局工作,三年前妻子病故,比老葛女儿大十八岁。老葛很少和妻子立场一致,但在女儿的恋爱上,同声反对。他们说一个黄花闺女,凭啥给人当后妈?
老葛觉得女儿的事办不成的话,自己不能亏着,要不白在周铁牙身上浪费精力和金钱了。他要提干,说罗玫局长给他提个副科级,哪怕是个副科级科员,他的协警身份都会改变,工资会涨很多,养老就有保障了。周铁牙也不客气,说你对单位有啥贡献,咋提干呀?老葛说只要官场有人,傻子都能当领导,他举了两个周铁牙也知道的实例,谁谁家的孩子高中都没毕业,呆头呆脑的,就因叔叔是领导,很快从一家企业单位的办事员,被提拔到事业单位当副科级领导;谁谁又给邱德明送了二十万,不出仨月,这人从农委的副主任,提拔到组织部当常务副部长。见周铁牙不语,老葛又把那段录像翻出给他看,说自己最近苦闷得很,睡眠很差,记性不好,手机丢了两回了,好在都找回来了,万一哪次再丢,落到坏人手里,他周铁牙可就遭殃了。
周铁牙恨得牙根痒痒,骂他“还有比你更坏的人吗——”,他威胁老葛,若把他逼急了,他就找黑道的人,让他出个交通意外,或是在他所购的食品中埋藏点毒药,要他小命,不是难事。老葛闻听此言,有如五雷轰顶,脸色大变,张着大嘴,半晌说不出话来。因为他相信,周铁牙什么横事,都干得出来。
老葛自此寝食难安,走路溜着边,过十字路口,哪怕是绿灯,也左顾右盼的,惟恐哪辆车是被周铁牙买通的,撞他个魂飞魄散。他去副食店买酱牛肉或是蒜香猪手,本来已买到手了,可是一想店主人与周铁牙私交甚好,就疑心被下毒了。食品售出不能退掉,他出了门就把它们丢给游荡的狗了。狗等于过了大年,欢天喜地吃掉。老葛观察狗会不会突然痉挛,口吐白沫,可是没有,他往家走时,狗还心存幻想地跟着他,一直摇着尾巴把他送进家门,让他无比沮丧。
张黑脸与德秀师父二度交欢,带给两个人的煎熬是相似的。他们一方面战战兢兢地等待神灵的审判,同时又无比渴望第三次的欢聚。张黑脸每天给恢复期的东方白鹳投食时,总要朝拜一下金瓮河畔被他们碾压过的那片湿地,那片草笑过了头似的,还没直起腰来。张黑脸想到了年底,他们都还活着的话,就劝德秀师父还俗,他会娶她。他也因此在回城剃头吃饺子时,给女儿下了通牒,年底前把房子腾出来,摘掉家庭旅馆的牌子,他们必须搬回自己那儿住。张阔翻着白眼问这是为啥?张黑脸说,张树森要把这儿做洞房了。
张阔想起银行卡持卡人的名字,心里哆嗦着,颤声问:“张树森是谁呀?”
张黑脸满腹委屈地说:“你连老爹都不认了吗!”
直到此时,张阔才发现,自己竟和她鄙视的周铁牙一样,爱的是一个呆傻的老爹。当老爹的意识觉醒,她却如入暴风雪,这令她痛苦。老爹回到管护站后,她连喝三顿大酒,在酩酊大醉的时刻,做了种种思考,最后以她朴素的人生哲学,觉得人终归一死,穷过富过都是过,有一个可以对她发号施令的老爹,也是福气。所以她在心底接受了父亲的建议,打算年底前将他居住的这座院落复原,她也跟丈夫说,要尽快让他们楼房的租户搬走,老爹要当新郎了。
张阔的丈夫骂:“一个傻子,快他妈进棺材了,结的什么婚!”
老爹会喜欢上谁呢?张阔百思不得其解。他在管护站,回城出入的场所就那么几家,难道他和理发的或是开饺子馆的好上了?
张阔将他可能接触的女人想了个遍,觉得没一个具备这个条件,她们都有丈夫不说,还都是安分守己的女人。那么问题该出在管护站了,而那里能接触到女人的地方,只有一河之隔的娘娘庙了,难道老爹竟和尼姑好上了?
张阔虽然不去娘娘庙,但她对三个尼姑不陌生。尤其是陈金秀,也就是如今的德秀师父,她的出家,瓦城人尽人皆知。最近住在张阔家的画家,常去娘娘庙,带回不少松雪庵的速写,她得以见识另两位出家人的样貌,慧雪师太高而瘦削,目光慈祥,气质沉静,看上去超凡脱俗;而那个叫云果的虽着僧袍,体态婀娜,眉眼也好,却给人一种旧照片上色的感觉,有点俗气。如果老爹和尼姑好,一定就是陈金秀了。他们年龄相当,且早就相识。而画家速写中的德秀师父,也一副在情感泥潭中挣扎的模样,木呆呆的,分外憔悴。
张阔想老爹要娶的若是陈金秀,她会坚决反对。她做了尼姑,如果还俗嫁人,还不被人戳破脊梁骨?再说这个女人命不好,谁跟着她谁倒霉。
中秋节前一天,张阔买了月饼,打了一辆出租车,去看老爹,一探究竟。她先去了庙里,给三圣殿的送子娘娘磕头,并看了看殿顶那传说中的送子鹤。一只白鹳单腿立着,缩着脖颈,似在梦游。它的白羽如雪,黑羽隐隐泛着华贵的紫色和绿色,最明媚的是它那双鲜艳的脚,像盛开的红百合。
张阔看完白鹳,朝山门外走去,路过菜地,见德秀师父正拔红萝卜。松雪庵土质肥沃,并不板结,可她拔个萝卜累得气喘吁吁的,当她抖搂萝卜带出的泥时,她脸上的汗珠,以她脸上纵横的褶痕为路径,纷纷逃跑。
张阔清了清嗓子,叫了她一声陈阿姨,问她还认得她不?她是张树森的女儿。德秀师父闻听此言,一个趔趄,差点扑倒在地,她努力站住,缓缓直起腰,吃力抬起头,定睛看着张阔,喃喃自语道:“是你——俺认得——阿弥陀佛,你要用鞭子抽俺——,俺都没说的,阿弥陀佛,犯了罪的人就该受罚的——”
她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让张阔明白她和老爹之间有了私情。德秀师父脸上褶痕中还没来得及逃到泥土中的汗水,让她有着了毛毛虫的感觉,害痒,德秀师父扔下通红的萝卜,擦脸上的汗水时,手上沾染的泥土与汗水混合,嵌入皱纹,使她脸上仿佛盘桓着一条蜿蜒曲折的泥墙。张阔的心剧烈痛了一下,她快步走出山门,上了出租车,没去管护站,直接回城了。她一路上含着泪,将带给老爹的十块月饼全都吞掉了。月饼甜腻,可她嘴里心里却被苦味浸透了。
第十八章
天凉了,霜来了。金瓮河流域由初秋到深秋转换的速度极快,山林的树叶和岸边湿地的草叶,几乎一天一个变化,大自然也进入了情感最为饱满的时期。你看吧,昨天还是微黄的一片草叶,今晨感染了清霜,被阳光一照,它就仿佛畅饮了琼浆,心都醉了,通体金黄。而今天还是微红的一片树叶,被冷风吹打了一夜,太阳一升起来,它就贪婪地吸吮光芒,结果火焰似的阳光,把它的脸烧得红彤彤的了。风在此时成了媒婆,上午让两片草叶矜持地对望,下午就将它们吹得扭结在一起,紧紧相拥;昨天还不相识的两片树叶,一片在杨树上,一片在白桦树上,风挟持着它们,脱离树身,飞呀飞呀,最终飘落一处,也许是沟塘,也许是铺满松针的松树下,人了洞房。风儿成就的姻缘,热烈,短暂。如果一场秋雨袭来,草叶和树叶就被抠烂了,它们脸上生了霉斑,叶片出现裂纹,破衣烂衫的,风华不再。
而它们身上,秋虫哀鸣,一派荒芜。
即将进入冬眠的动物,为着多储存一些热量,干枯的蘑菇,零落的浆果,松子,橡子,都往肚里填,都往洞穴搬运。而金瓮河两岸的夏候鸟,也做好了迁徙的准备。它们与出远门的人一样,打点行装,补充能量。它们的行装就是翅膀,为了让它更加刚健,它们去河里尽可能多地捕捉鱼虾,对管护站投食的谷物也呈现出前所未有的热情。它们也比以往更迷恋飞翔,从河畔飞到山谷,从矮树丛跃到高树,尤其是出生于此的小鸟,要跟上候鸟群迁徙的步伐,不想被风雪埋葬,更要把翅膀磨练得像搏击长空的利剑。要知道天空也有坎坷,变幻的气流,难料的暴风雨,以及准备饱餐它们一顿的天敌所组成的追兵。所以此时的山林最不寂静,植物干枯以后,没有水分浸润,都成了扩音器,它们的飞起降落,翅膀拍打落叶所发出的声音,鼓掌似的,这里落了,那里又清晰响起,好像大地这一季的辉煌伟业,要由它们一赞再赞。
中秋节的庙会过后,云果师父云游去了。
她来松雪庵后,是首度云游。去哪儿她没说,只说落雪之前回来。庙门以外的人说起这事,大多没好听的,有人说她去打理从贪官那儿得来的财产去了,有人说她整容去了,还有人说她私会相好的去了。周铁牙说,要是云果真的去找男人了,一定是石秉德。他还撺掇曹浪,回瓦城时别忘了给石秉德打个电话,问他见没见到云果。
候鸟做着迁徙准备,候鸟人也一样。来娘娘庙的游客明显少了,外地的候鸟人在冷风中竖起衣领,退掉旅馆,离开租屋,渐次南飞了。本地的候鸟人也开始了迁徙准备,将闲置一冬的房屋作暖气报停,打点行装。此时的行装差不多是故乡吃食小仓库,因为大大小小的行李中,除了在南方过冬必备的衣物,蘑菇木耳、榛子松子、豆角干、西葫芦干、烘焙的野生浆果等这些瓦城人喜食的干货,以及他们吃惯的东北的芸豆黄豆大米小米,塞满了行装。当然行李中也有宠物箱,那是出发时携带猫狗的笼子。
到了此时,你去瓦城的平安大街走一圈,会发现候鸟人打招呼问候的方式,较初春他们归来时大不一样了。那时他们通常说的是“哎呀,还是有点冷啊,这地方真不中呆啊”,现在说的大都是“哪天的航班?再不走雪来了,就得捂上棉衣啦”,那些无力做候鸟人而又渴望温暖阳光的老人们——人群中的留鸟,听到这样的招呼,都会撇起嘴,做出不屑的姿态,他们在瑟瑟冷风中,抄着袖子踅进酒馆,买醉去了。若是人多,聚在一起,又开始演绎候鸟的神话了,说候鸟人有啥好?你看今冬,邱老和庄如来不就不能南飞了吗?他们最后那把灰,不是还埋在瓦城了吗?
但候鸟人还是陆续南飞了,瓦城的机场,火车站,又喧闹起来。
德秀师父的前夫,在中秋节的松雪庵庙会上,又上演了一出苦情戏。不过他这次没威胁她,且讨钱的方式也文明了,提来一笼麻雀,卖给信众放生。他卖麻雀时,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诉说自己的不幸,人们可怜他,高价买麻雀放生。笼中的麻雀获得自由,他的腰包也鼓了。目睹这一切的德秀师父,心中并无刺痛感,她已麻木了,每天想着就是遭报应。
德秀师父喝水时觉得会被呛死,跨门槛时觉得会被绊倒摔死,切菜时觉得菜刀会飞舞起来,砍了她的头,走夜路时觉得狼会出其不意地叼住她的裤脚,把她吃得连骨头渣子都不剩。她觉得没这么快遭报应,是因为所受的折磨还不够,所以她找过张黑脸一次,主动求欢,说那样的话,自己的痛苦越深,被打入地狱的节奏就会加快。
此时的张黑脸,倒比德秀师父要清醒得多,他拉着她的手,拒绝了她的要求,说要等她还了俗,体体面面和她过日子,去床上做。德秀师父失落地离开,经过月牙桥时,不断叹息,觉得自己动了邪念,已是犯罪。她还想,如果这一世不遭报应的话,下一世也逃不掉的。下一世的报应会是啥呢?堕入畜道,变成牛马,被狠心的主人用皮鞭日日抽打,还是被投人火海中受煎熬?她越想越怕,越怕越要想。想得头皮发麻时,她就朝管护站方向张望,满眼迷茫。
云果走后,添灯油一类的事务,德秀师父就得承担了。可她不是把灯油添得溢出,就是错将佛龛的花瓶当灯,将灯油洒在那儿了。
在法物流通处,有香客要买北菩提,单价七八十元的手串,她收了百元大钞后,往往要找还人家一张面额五十元的,人家说找多了,她攥着还到她手中、让她重新找零的五十元面钞,非常惶惑,喃喃自语:“啥是多,啥是少?”她竟连钱的面额都认不得了。
金瓮河因两岸草木凋敝,陡然开阔了。
风儿像一支刚劲的笔,将盛夏时节山林这大块文章,去除枝蔓,删繁就简,使之更有精气神。夏候鸟在迁徙之前,在河里尽兴地搅起链漪,画出一个套着一个的空心圆,似乎在与河流吻别。雨燕飞走了,野鸭飞走了,大雁见落叶越积越厚,霜也愈来愈重,也做好编队,只待出征了。首度来金瓮河安家的东方白鹳,有一家已经远行了。
张黑脸看着夏候鸟渐次南迁,为那只有腿伤的白鹳而心焦,因为它每一次起飞,都要在地面助跑很久,勉强跃起,也飞不高。曹浪没听从石秉德的,未等最后一批夏候鸟迁离,先回大城市去了,研究站的门,就此封上了。
周铁牙大多的日子泡在瓦城,偶尔驱车回来一趟,送点给养,也不过夜。他对张黑脸说,只要大雁和东方白鹳南飞,这一季的工作就宣告结束,可以回城。如果那只受伤的白鹳飞不走的话,不用管它,那是它的命。
张黑脸表示,这只东方白鹳不走,他就不撤。
周铁牙说:“白鹳是幌子,你惦记着德秀师父吧?”张黑脸也不遮掩,非常认真地说:“俺和我,两样都惦记着。白鹳得让它飞,娘娘庙的人,俺会让她长出头发,冬天时娶她回家。”周铁牙哈哈一笑,只当他说胡话。
大雁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在河畔聚集,给自己开欢送会似的,呀呀叫着,相互拍打翅膀,分批飞起,在空中集结,排成人字形,离开金瓮河了。它们在天空的姿态,就像一艘远航的战舰。
最后一批东方白鹳,选择的则是黄昏时分迁徙。三只成年白鹳,带着它们在这儿孵育的五只白鹳,在落日中起飞。它们选择的列队方式是,那对夫妻白鹳,雄性的在前领航,雌性的在中间,与来自两个家庭的五只新生白鹳并肩而行,断后的是三圣殿上的那只成年雌性白鹳。它在迁徙之前,来到金翁河畔,看望它的伴侣。它们交颈低语,耳鬂厮磨,恩爱不舍。当断后的雌性白鹳追随它们的孩子,飞向天空的刹那,落日血红,它就仿佛衔着落日在迁徙,孤独地留在大地的那只受伤的白鹳,仰望天空,发出阵阵哀鸣。
一场又一场的霜,就是一场又一场大自然的告白书,它们充分宣示了冬天即将到来。
夏候鸟飞走了,山林陷人了短时的寂静。那只无法离开的东方白鹳,并不气馁,它孤独而顽强地在寒风中,一次次地冲向天空,一次次地落下,再一次次地拔头而起。每当听到它飞起后又无奈落地的沉重声响,张黑脸都要难过很久。他想着如果它落雪前不能飞走,就把它抱进管护站,饲养一冬。他不能让明年春天它的伴侣飞回时,见不到它的踪影。
张黑脸做好了为这只白鹳而留守管护站的准备,甚至要推迟婚期。他修炉子,将掉皮的墙泥抹平,将窗户钉上防风的塑料布,将门槛用棉毡裹上。他还去山里拾柴,一个冬天下来,火炉不知要吞掉多少柴火呢。一日下午,他正准备去拾柴,听见空中传来“嘎啊——嘎啊——”的叫声,是一只东方白鹳飞回来了,它直奔河畔受伤的白鹳。张黑脸欣喜地奔过去,一望,果然是受伤白鹳的伴侣。看来它将孩子们顺利送上迁徙之旅后,还是放不下它的爱侣。
“雪就要来了,抓紧飞吧,你们能行的——”张黑脸每日给它们投食时,都要这么鼓励一句。它们似乎听懂了,在与时间赛跑,很少歇着。它们以河岸为根据地,雌性白鹳一次次领飞,受伤白鹳一遍遍跟进,越飞越远,越飞越高。终于在一个灰蒙蒙的时刻,携手飞离了结了薄冰的金瓮河,渐渐脱离了张黑脸的视线。
那天晚上,张黑脸吃过饭,刮了胡子,就往娘娘庙走去。他本来是想求慧雪师太,让德秀师父还俗,可他走到中途一想,云果还没回来,万一他带走了德秀师父,慧雪师太一个人在娘娘庙,那怎么好?
张黑脸于是折身而归,这时天空飘起了雪花,簌簌的落雪声,让他觉得那对白鹳走得真是及时。
第二天早晨,张黑脸还在酣睡,被“嘭曝——”的敲门声惊醒了,是德秀师父,因为下雪模糊了视线,她没望见管护站的炊烟,以为佛主惩罚了张黑脸,他已下世,故来看看。她说无论如何,也要排开一切险阻,最后见他一面,所以提了禅杖。可是因为心急,路上摔了一跤,她把禅杖跌到山下去了,也没顾上捡回。
德秀师父为张黑脸做了早饭,他们每人吃了一碗面条,之后去山里拾柴。下雪的缘故,柴火被雪掩埋了,分辨不清,再说他们迷恋两个人在雪地无言行走的那种踏实和幸福感,所以忘却了拾柴,一路向南,走了很远很远。直到中午,他们觉得肚子有些饿了,准备回返时,德秀师父首先看见松林的白雪地上,似有几朵橘红的花儿在闪烁。她叫着“阿弥陀佛——”,拽着张黑脸奔向那里。那傲雪绽放的花朵,原来是东方白鹳鲜艳的脚掌!
那两只在三圣殿坐窝的东方白鹳,最终还是没有逃出命运的暴风雪。
这两只早已失去呼吸的东方白鹳,翅膀贴着翅膀,好像在雪中相拥甜睡。张黑脸指着它们对德秀师父说:“这只白鹳叫树森,那只叫德秀,我和你,你和俺,就是死了,咱把它们埋了吧,要不乌鸦和老鹰闻到了,就把它们给吃了。”雪下林地还未冻实,他们没有工具,为两只硕大的白鹳挖墓穴,只能动用十指。他们从中午,顶风冒雪,干干歇歇,一直挖到傍晚,十指已被磨破。当他们抬白鹳人坑时,那十指流出的鲜血,滴到它们身上,白羽仿佛落了梅花,它们就带着这鲜艳的殓衣,归于尘土了。
张黑脸和德秀师父葬完东方白鹳,天已黑了,他们饥肠辘辘,分外疲惫。当他们拖着沉重的腿向回走时,竟分不清东西南北了,狂风搅起的飞雪,早把它们留在雪地的足迹荡平。他们很想找点光亮,做方向的参照物,可是天阴着,望不见北斗星;更没有哪一处人间灯火,可做他们的路标。
(原载《收获》2018年第2期)
2010年以来,中国的劳资关系有两个现象特别值得关注:一是“民工荒”现象,二是“洋黑工”现象。“民工荒”现象显现了四个特点:一是“荒”在全国;二是“荒”在普工;三是“荒”在“80后”和“90后”,即称为“农二代”的新生代农民工;四是“荒”在不返回,即农民工不再如候鸟般大批返回。上述现象揭示出“民工荒”问题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