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说这样开始:
爱牟住的是两层楼,据后文晓芙上楼及“我告了失陪,也往楼下去帮晓芙弄饭去了”,可知一楼是关乎爱牟俗世生活的部分,那里住着老婆孩子,并在那里做饭。二楼则视野开阔,面对博多湾的海景,爱牟心生无尽遐想,欲效仿古人扁舟豪饮,此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之精神世界与一楼形成鲜明之对比。来访的白羊君也有这种表现:“好象下了一阵骤雨,突然晴明了的夏空一样,白羊君一上楼把他刚才的焦灼,忘在脑后去了”,把住在院中的贺君暂时抛弃了。可知,爱牟过的本是楼下楼上的二元生活:楼下是把肉身羁绊于此时此地的尘世,楼上则是纵情的时刻与幻想的天地。在未见到S姑娘之前,有关S姑娘的欲念就已经像那“几只雪白的帆船徐徐地”在内心中移徙着了。直言之,在做那个梦之前,爱牟就有了抛妻别子、出轨离家的愿望了。
恰在此时,来了白羊君。白羊君本人及其出现十分有趣:
此人长得像一只白色山羊,并真的就叫“白羊”,爱牟失声而笑。他笑的是什么呢?笑的是眼前这个人如此名实相副?不是,他惊讶的是这次巧遇:自己的猜想如此准确,想什么就来什么,好像冥冥之中注定了一样。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羊被视为吉祥的象征,是美的化身,体现了传统的道德美德。而在古希腊的神话传说中,有一位半羊半神的潘,他长着山羊的头、蹄子、生殖器和小尾巴,同时又有类人的躯干与手脚。潘被认为具有一种令人恐惧的欲望,“它充满暴力和不确定性,是原始的兽性之欲。这样的欲望,与农业女神德墨忒尔(Demeter)的性欲带来生命的繁衍不同,只能带来毁灭和荒芜——潘所追逐的对象不是被撕碎就是发生了变形”[※注]。这个白羊君所体现的既是中国传统的羊,是他仗义救助贺君,但更象征着古希腊潘神的野性性欲,是一个不想受控制的阳物。这个解释看起来有些突兀,但只要认真读一下《残春》,就会留意到其中弥漫着古希腊神话的氛围:引诱人的塞壬女妖的歌声,美狄亚的杀子悲剧以及潘神流动的性欲。
恰在此时,来了白羊君,爱牟心中的性欲念就这样悄然地现实化了。白羊君中西合璧的形象体现了爱牟内心纠结的矛盾:一方面是对妻子、对家庭的忠贞与责任,另一方面则是潜涌着的要求自由疏泄的原始欲望。白羊君来带他走,去看一个熟悉的病人——这是一个十分正当的借口,抛妻别子不会引起道德愧疚——涌动的欲望占据了上风。
但召来了白羊君,就得承受白羊君带来的威胁。二人坐火车离开博多湾:
郭沫若说“由晚霞如血而影到二儿流血”,正式地解释便是“醒时遗留的驱力——附有全部冲突着的冲动前意识思想链条——在睡眠中得到了来自潜意识因素的强化”,在看不见月台母子三人之后,爱牟看见了“鲜红的霞血”,他的杀子冲动已然隐伏着了(梦中是晓芙杀子,这里却说是爱牟杀子,原因待后面分析)。既然一种自然现象可以主观地投入人物的内心冲动,那么,本文前面把白羊君视为阳物(欲望)的象征也并不是无中生有或牵强附会的。不仅如此,它事实上是非常必要的一个步骤,若没有对白羊君的解读,“由晚霞如血而影到二儿流血”说不是太突兀了吗?《残春》中性欲与暴力的氛围是弥漫着的,而非像郭沫若解释得那样一个点一个点地、孤零零地存在着。
这里令人感到奇怪的是,爱牟对着妻儿挥手告别是可以理解的,白羊君挥手也可以理解,但在看不到晓芙的影子、爱牟已经不挥手了之后,白羊脱帽在手,还在向车站方面挥举,就难以理解了。这个动作不但多余,而且令人诧异。按照字面理解,爱牟看到白羊脱帽挥举而想到了贺君跳海,因贺君跳海之前亦是脱帽挥举。但对此应有另一种理解:白羊留恋着晓芙,这是爱牟并未意识到的威胁,然而却在梦中表现了出来:在爱牟与S姑娘就要肌肤相亲的紧要时刻,白羊气喘吁吁地跑来,报告晓芙杀了二子。郭沫若的解释是“爱牟在昼间隐隐感觉着白羊为自己的障碍,故入梦中来拆散他们”,初看之下,这个解释是合情合理的,但它带来的疑问是:白羊只要出现在二人面前,就破坏了他们的好事,何必报告晓芙的事情?白羊是怎么知道的?答案只能是:爱牟跟S姑娘幽会,让妻子独守空房,白羊君才趁势而入,来纠缠晓芙,晓芙得知爱牟不忠,遂杀死二子。白羊见晓芙不从,又来破坏掉爱牟与S姑娘的幽会,他还可以得到S姑娘。这说明:爱牟内心深处还爱着晓芙,至少要占有着她,不让别的男人夺去,而晓芙的行为虽然血腥但却是表现了对自己丈夫的忠贞。当爱牟告别白羊和S姑娘,回到了晓芙身边,把梦告诉她听时,“她笑着,说是我自己虚了心”。晓芙为什么会笑着?因为在这个梦中,自己表现出了作为妻子的忠贞,同时丈夫虽然有出轨的欲念,但其实还深爱着自己。女人不是因为男人坦白而笑,而是明白男人还爱着她才笑。
上述分析是比郭沫若本人的分析更全面、更透彻的。郭沫若说:“古人说:知子莫若父。我们也可以说,知道作品的无如作家自己。作家对于自己作品的亲密度,严密地说时,更胜于父之于子”[※注]。这是很值得商榷的。在精神分析的治疗实践中,分析者从与被分析者谈话中所挖掘到的信息远远超出了被分析者的意识范围;同样地,尽管我对“作者已死”的说法表示某种谨慎的怀疑,但要说作者保留着对自己作品的最终和最完善的解释权,则我坚决反对——因为那样一来,就等于是取消了文学评论这个行当。即便是父子关系,普遍的情况是,几乎没有一个父亲能完全而正确地理解自己的儿子(他只能感觉着自己理解了,但这只是意味着他理解的仅仅是他自己的感觉),至少他很难体会到俄狄浦斯情结在儿子身上所造成的冲击与震荡。
二
让我们回到小说,回到白羊脱帽挥举的场景,爱牟想到了贺君跳海:
周维东把这段独白看作爱牟自我与本我的对话:在自我方面,爱牟不能理解贺君的举动,时时眷恋着家庭;在本我方面,“爱牟不仅理解贺君,还羡慕(乃至崇拜)他可以无所顾忌地选择死亡乃至死亡方式——家庭在此时来讲便成了爱牟的拖累。对一个轻生的人都感到羡慕,可见爱牟对无牵无挂的自由生活是何等向往”[※注]。说爱牟向往自由生活是不错的,但这可以从“对一个轻生的人都感到羡慕”中“见”出来吗?带着这个疑问,我与周先生的解释很不相同。
爱牟、贺君和奥德修斯皆受了某种诱惑。爱牟想到儿子会怀疑自己被什么怪物捉了去,事实上他现在正跟着一个怪物赶往门司市;虽然爱牟说他不知道贺君为什么要跳海,但他又明白有一种无形的存在在诱惑着贺君;奥德修斯也受着塞壬女妖歌声的诱惑。但奥德修斯把自己绑在桅杆上,既享受了美妙的歌声,又安然无恙,爱牟其实也不想死,除了欣赏贺君跳海时决绝的态度,与贺君跳进海相反,他想跳进的是火山口——在后来的梦中,S姑娘说“佛家说:‘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这个我们明明知道,但是我们对于生的执念,却是日深一日”——火,代表的是旺盛的生命与活跃(甚至危险)的欲望。爱牟生于火宅,死于火山口,不想在冰冷的海水里死去,所以他无法忘记自己的妻儿,并且还要享受更多更大的生之快感,但贺君为什么跳海呢,并且跳得那么决绝?这其实是对爱牟正在上升与汹涌着的欲望之火的一种阻遏。
我该怎么办?爱牟求助于白羊:
白羊告诉了一件贺君的趣事:贺君自认为是龙王。爱牟以为是贺君在说笑话,白羊否定了他,接着又告诉了贺君其他一些“疯癫识倒的事情”,爱牟才认识到贺君是个“天才”:“我们这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为什么偏会把异于常人的天才,当成狂人、低能儿、怪物呢?世间上为什么不多多产出一些狂人怪物来哟?”原来,贺君跳海不是死亡,而是一次重生,因为他是龙王,他跳进海里就意味着完全脱去了世俗的烦恼,过上了自由自在的王的生活,所以他跳海时三呼万岁,像凯旋的将军。爱牟通过跳进火山口所表达的不也是这样一种重生的生命欲望吗?但他却瞻前顾后,留恋妻儿,仿佛“只晓得穿衣吃饭的自动木偶”!白羊以贺君之趣事点拨爱牟,鼓动其无顾忌地疏泄内心欲望,坚定其出轨之决心。
三
小说来到第三节。两人在医院中见到了S姑娘——白羊替他们做介绍,有意思的是,爱牟要看望的贺君这时候却睡去了,他必须睡去,因为他只不过是一个引子。当爱牟和S姑娘谈论贺君的时候,白羊掐灭了这个第三者话题,转向了彼此:
S姑娘“房中有脂粉的浓香”,“中等身材,纤巧的面庞”,“跪在席上,两手叠在膝头,低声地说”,“晕着粉红的两颊,表示出一段处子的夸耀”,处处表现出一个顺从温柔的女性形象,特别容易激起男性阳物的占有欲望。当白羊介绍爱牟是未来的医生时,S姑娘掩饰不住她的欢喜与羡慕,但爱牟为什么说医生的好处是“杀人不偿命”呢?他想杀谁而不用偿命呢?
第四节便是小说的Climax。整体上看,《残春》中的这个梦在形式上并不符合弗洛伊德的看法。弗洛伊德认为充斥梦的主要是“视觉意象”,而这个梦的主体则是长篇的连贯的话语。梦中爱牟和S姑娘徐徐登上笔立山:“门司市北有座尖锐的高峰,名叫笔立山,一轮明月,正高高现在山头,如象向着天空倒打一个惊叹的符号(!)一样”,这乃是勃起的阳具的象征(白羊君不在,欲望并未离去)。二人徐徐上山,同时徐徐接近性的话题:S姑娘自知患不治之症,问学医的爱牟有何良法,爱牟不忍使她失望,劝慰说“怕是神经衰弱”,但这样的劝慰只能加强S姑娘的哀愁,她说“爱牟先生!你直说罢!像我这样的废人,到底还有生存的价值没有呢?”由不治之症而想到人生的意义,暗示二人应及时行乐、纵欲寻欢。有意思的是,在二人关系中,爱牟的表现非常保守,倒是S姑娘劝他“你直说罢”,但爱牟没有直说,后来接触肌肤之时,先要擦暖双手。他想纵欲,但又不主动,他想犯罪,却不想付出成本,正如他想杀人却不要偿命。还是S姑娘主动:
郭沫若解释说“妻杀二儿而发狂,是昼间无意识中所感受到的最大的障碍,在梦中消除了的表现”,可是为什么他的妻子却说“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到底是谁杀死了他们的儿子,爱牟还是晓芙?看起来是晓芙,她手中拿着血淋淋的短刀,其实真正的凶手却是爱牟。爱牟想清除自己与S姑娘结合的障碍——自己的妻儿,同时又不付出任何代价,两全其美的方式便是妻子杀死儿子,由她承担着杀人的罪名,一石二鸟地把她们除掉,成全其与S姑娘的好事,还其一个自由自在之身。在古希腊神话中,伊阿宋和美狄亚共同生活了美好的十年,这时的美狄亚年老色衰,伊阿宋另有新恋,说服美狄亚解除婚约,“他发誓说,并不是他已经厌恶她,而是为孩子们着想,为了孩子的将来考虑,他不得不和王室结亲”[※注],美狄亚设计杀死新妇,又杀死了自己和伊阿宋的两个儿子,乘龙车升上天空,留下伊阿宋绝望自杀。尽管伊阿宋发誓其新婚是为孩子们着想,但还是被美狄亚识破,杀死了孩子,彻底断绝了伊阿宋的希望。同样地,尽管爱牟抱着孩子的尸体非常痛苦,并说“我纵使有罪,你杀我就是了!为什么要杀我这两个无辜的儿子”,听上去敢担当罪责,实则要坐实晓芙是杀人凶手,而晓芙则毫不客气地点破了真相(“你把我们母子丢了,你把我们的两个儿子杀了,你还在假惺惺地作出慈悲的样子吗?”)。男人自作聪明玩的小把戏,自以为真的解释,皆被女人戳破了。所以,让爱牟心虚的不是与S姑娘的肌肤相亲,不是儿子在梦中死去了,而是他蠢蠢欲动的内心其实被自己的女人看穿了。公猫想偷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其实早被身边的母猫瞧清楚了。因为内心的那点事儿被揭穿,爱牟从梦中惊醒。
于是,第二天,爱牟无论如何要返回博多湾,白羊和S姑娘苦劝,“倒是贺君替我解围,我终得脱身走了”——贺君醒来,已无危险,这就意味着爱牟离家的躁动已经平复,他离家已无正当理由,遂回到妻儿身边。后来,S姑娘寄来蔷薇花瓣,勾起了他的伤感的情绪。爱牟离开时,买了蔷薇花送给S姑娘,梦中S姑娘的乳房好像“两朵未开苞的蔷薇花蕾”,通过送蔷薇花这个行为,爱牟间接地实现了自己抚摸S姑娘的梦欲,以最小成本的方式,以最隐秘的方式,以最文明、最道德然而也是最胆怯的方式。可怜的现代人!可怜的失去了英雄奥德修斯的现时代!
四
上述分析的某些段落或许会让人感觉不快,这并不奇怪。弗洛伊德本人的研究就引发了很多的争议,连他的忠实的追随者琼斯都认为,“弗洛伊德的文章远不是一个冷静而客观的分析,而可能是作为一个投射他的某种并发的焦虑和愿望的屏幕”“只要留意一下他对艺术和艺术家的研究,立刻就可以看到,弗洛伊德所选择的论题较少针对重要的审美问题,而较多的针对他自己的个人需要和迷恋……弗洛伊德是故意选择支持他的理论的事实,而(不加讨论地)排斥其他不适合他的理论的事实”[※注]。既然如此,我们为什么还要继续运用精神分析理论来分析一些经典文本?
首先,精神分析理论的目的是“认识你自己”,认识人自身。如果说五四“文学是人学”的观点是正确的,那么我们就必须认真对待弗洛伊德的思想,因为它使我们对人的认识与理解更加复杂而深化了。并且,文本的意义也决非由作者一个人完全决定,存在着某些作者没有意识到的动机,某些不可控制也不可干涉的机制也影响着文本意义的生成。如果运用得当,精神分析不失为评估这些动机与机制的一种有效方法。
其次,弗洛伊德的理论方法特别重视细节和那些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因素。他的自由联想法就要求病人把想到的一切,无论荒唐可笑还是微不足道,都要说出来,从一次不经意的口误、笔误等细节中深入挖掘出重要的心理内容。我对丁玲一个口误的解释就充分地运用了这一点,这个解释并且得到了丁玲人生经历的支持[※注]。
最重要的是,弗洛伊德解梦与解释文本的过程是相似的。梦的隐意改装成显意的过程被称为梦工作,解梦便是在重视每一个细节的基础上破解梦工作的过程,把梦的隐意显现出来。我们解释文本,便是要通过象征、隐喻、暗示、意象的线索从表层意义深入到深层意义。利科把象征符号“称作任意意指的结构,在这个结构中,一个直接的、原初的和字面的意义附加地指示另一个间接的、从属的、形象化的意义,后一种意义只有通过前一种意义才能被领悟。这种对双重意义上的表达进行限定便确切地构成了解释学的领域”,解释工作就“在于对隐藏在表面意义中的意义加以辨读,在于展开包含在字面意指中的意指层次”[※注]。类似地,巴特把符号意指区分为“直接意指”和“含蓄意指”。“直接意指是单纯的、基础的、描述的层次”,是字面的或表层可见的信息或意义,如那幅黑人照片的直接意指就是“一个黑人士兵正向法国国旗敬礼”,但它可以继续被联系另一层更精妙复杂的主题和意义,即含蓄意指,这里指向法国的殖民主义与它的忠诚的黑人士兵[※注]。
无论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还是利科的解释学或者巴特的含蓄意指都是指向文本的深层意义。弗洛伊德的学说输入中国学术界已有一百多年的历史,运用它而产生的理论成果可谓多如牛毛,但在我看来,对精神分析学说我们还需要继续消化、吸收与利用。
[原载《太原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8年第4期]